黃德寬
1954年生,安徽廣德人。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教育部、國家語委“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專家委員會主任委員、首席專家,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語言文學學部委員,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評審委員會語言學科召集人,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成員,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咨詢委員,中國文字學會會長,中國文字博物館館長。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其他古老的文字在歷史長河中相繼消亡,而漢字憑借其頑強的生命力和文化活力跨越了數千年。
漢字緣何擁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它的背后蘊藏著哪些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文化內涵?今天的人們應該如何走近漢字?古文字學者應該如何把握時代機遇,展現漢字文化的蓬勃生機?
中國文字學會會長、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任黃德寬帶來了他的思考。
漢字不是“漢代使用的文字”
解放周末:我們每天都在接觸漢字,但對漢字并不一定真正了解。究竟何為“漢字”?
黃德寬:漢字既不是指漢代使用的文字,也不是指漢民族使用的文字,而是指中國和海外華人所通用的記錄漢語的文字系統。
中國古代并沒有“漢字”這個名稱。先秦時代稱作“文”“字”“書”“名”“書契”等,秦代才將“文字”連稱,近代稱為“中國文字”。到了現代,“漢字”這個名稱才流行開來。
解放周末:一種文字對一個國家、民族來說,意味著什么?
黃德寬:人類歷史上使用的文字,既有產生于本土的自源文字,也有借自其他文字系統發展而來的借源文字。對自源文字體系而言,文字是歷史、社會、審美和民族深層心理結構的綜合,它的發明和使用,標志著一個國家和民族進入到文明時代。
世界上大多數國家使用的文字系統,都是在借鑒、移植其他文字的基礎上創造的。漢字是從中華文化沃土上創造出來的自源文字,與中華文明的進程相伴隨,記錄了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發展的歷史過程。漢字記載下的汗牛充棟的歷代典籍,對中華文明的傳承發展發揮著無可替代的巨大作用。后人正是通過文字記載才能更好地走近中華民族的歷史,了解過去。
解放周末:那么,漢字到底起源于何時?
黃德寬:這個問題直接關系到中華文明的形成,目前仍是學者探索的重要課題。
根據現代考古發現和歷史記載,可以肯定,至少在公元前2000多年的夏代,漢字就已經形成了。比如,《史記》對夏代世系就有詳細記載,這透露出司馬遷撰寫《夏本紀》時,可能依據了流傳下來的早期文字記錄。現代考古發現,我國多個地區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中出現了與文字起源關系密切的刻畫符號。山西襄汾陶寺遺址發現的“文”“邑”“辰”等文字符號(公元前2600年—公元前2000年),盡管學術界在如何釋讀上還有不同意見,但這些字是目前能見到的最早漢字樣本是沒有疑問的。
解放周末:同樣是古老的文字,兩河流域蘇美爾人創造的楔形文字和古埃及的象形文字都早早地消亡了。漢字為何擁有這么強的生命力?
黃德寬:總體來說,一種文字的衰亡,其主要原因是創造出這種文字的文明因為各種歷史原因而衰落乃至消亡,一種文明的消亡必然導致與之相伴隨的文字失去生存的根本。
與其他文字相比,漢字之所以能歷久彌新,永葆生機,中華文明的世代傳承、生生不息是最根本的原因。盡管中華文明一路走來也經歷了許多坎坷,但以漢民族為核心形成的中國文化傳統不僅一直沒有中斷,中華文明還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不斷吸收不同民族和域外文化的精華,經歷著不斷的自我揚棄、豐富、創新和發展。漢字與中華文明歷史發展相伴隨,也因此保持著強大的生命力,被使用傳承至今。
另一方面,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系統,它的功能和使命是記載不斷變化發展的語言和社會生活。漢字能保持生命力的內在原因,在于它能很好地適應漢語的各種變化,不斷完善其記錄語言的功能。漢語是一種多方言的語言,早在先秦時代,人們就關注到了方言,到漢代還產生了記錄各地方言的著作。漢字的一大優勢就在于它具有強大的超方言功能,不同方言區的人們書面語都使用漢字,不會因為方言差異而造成交流障礙。不管方言讀音有怎樣的變化,漢字的字形字義是穩定的,文字符號與不同方言詞之間也能建立起對應關系,并不因為方言而影響信息的傳遞。
從現實看,漢字也完全能適應現代科技的發展,充分發揮其工具屬性。比方說有一種新的化學元素被發現了,運用漢字的形聲造字法就能夠很便捷地造出一個新的字來記錄它。
不必將“yyds”“xswl”看得太嚴重
解放周末:但是,在數千年的發展歷程中,漢字也經歷過危機。
黃德寬:的確。漢字經歷了不斷突破自我發展困境的歷程,并且度過了存廢危機才有了今天的發展。
漢字的發展,首先遇到的便是構形的困境。漢字早期的構造主要運用以形表意的方法,如運用象形、指事、會意等造字法來構造文字符號。但這種造字方式有很大局限性,不僅符號眾多,而且復雜的抽象概念以及語言中的虛詞等無形可象的,就難以構造記錄符號,從而陷于構形的困境。先人們通過運用“同音假借”和形聲造字法,使漢字實現了構形困境的突破。形聲造字法的發展完善,從根本上解決了漢字符號生成的機制問題,使得漢字符號可以適應時代發展而生生不息。
漢字發展的第二個困境是書寫和閱讀效率之間的矛盾。往往字的構形越復雜,符號自身提供的信息就越豐富,辨識就更容易,對閱讀理解字義也更有利。但形體符號太復雜,會影響書寫效率。因此,漢字形體符號的省簡就成為貫穿漢字體系發展的主線。漢字系統通過自身的發展,在簡化形體過程中,經歷了從描摹客觀物象而形成的篆體,變為抽象點畫組合的隸書,后來又確立了楷書,使得漢字的筆畫系統和方塊字形態最終確立,解決了書寫效率的提高問題。與此同步,漢字系統通過形聲字發展和構形模式的單一化(形聲化),使以形符示義和以聲符記音相統一,從而突破書寫與閱讀效率相矛盾的困境。
漢字真正面臨的危機,是清末西方文化沖擊下形成的漢字改革運動,到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時期將漢字改革推向了高潮。當時,中華民族陷入深重危機,一些人將中國積貧積弱的原因歸結為科技教育落后,而科技教育落后是因為漢字繁難。一時間,各種漢字改革方案紛紛面世,改革漢字乃至廢除漢字成為這一時代的主流聲音。
新中國成立之后,隨著國家的強盛和繁榮,回過頭來看,人們發現,之前的時代對漢字的否定,實際上是由于民族正面臨存亡危機,喪失對自身文化的信心,從而導致對漢字認識上出現了偏差。伴隨著中華民族復興和國家現代化建設的偉大歷史進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地位重新得到了認識,古老的漢字也經歷了規范化、標準化和信息化建設,在新時代再一次展現出其強大的生命力。
解放周末:步入信息化時代,當人們習慣于打字之后,就容易提筆忘字。這么下去,人們以后是不是都不會寫字了?
黃德寬:技術的發展和工具的改變是時代的必然,從歷史的視角來看,信息化時代給人類帶來了很多便捷,整體利大于弊。當然,這也伴隨著對文字書寫的影響。
一方面,我們要相信漢字的傳承亦是中華文化的傳承,文化的力量不可抗拒,不必過分擔憂。與此同時,發現這個問題后,我們應當有意識地加強漢字教育,有意識地適當做一些日常習慣上的改變,避免書寫功能的下降。我們不妨把書寫作為一種享受、一種審美,作為文化傳承的一種方式,來彌補信息化時代下少有書寫機會的問題。
另一方面,我們也確實要改進和加強語文教育,尤其是義務教育階段的漢字教學。不能只教漢字怎么寫,還要告訴學生這個字為什么這么寫,要兼顧漢字背后的歷史淵源和文化內涵。教育的質量和效果提升了,才能增進文化的傳承。
解放周末:漢字有書寫規范,但在信息時代,互聯網上的表達十分豐富。前幾年出現了“火星文”,近兩年則隨著彈幕文化的流行,出現大量的字母縮寫表達,比如yyds(永遠的神)、xswl(笑死我了)。這些網絡用語會對人們,尤其是下一代的正常表達產生影響或危害嗎?
黃德寬:首先要明確,規范地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是每個公民的責任和義務。公眾媒體、公眾人物、正式的公眾場合,都應該遵守國家語言文字的規范標準,維護語言文字的嚴肅性,不能胡亂改動。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語言文字的良好傳承和發展。
其次,對于網絡上層出不窮的新表達,比如用符號、字母和漢語拼音來替代漢字,我們可以看作是一種亞文化現象,是獨特的虛擬世界的表達。這些流行的亞文化更新迭代非常快,可能沒多久就會被自然淘汰。從這個意義上說,只要維護好主流陣地的語言文字規范不動搖,對于網絡上這些突破規范的表達,我們不必將其看得太嚴重,可以持一種相對寬容的態度。
“冷門絕學”其實有生機、有溫度
解放周末:在一部分人看來,古文字學是一門冷門學科,甚至是一門“絕學”。為何您卻認為,這是一門有生機、有溫度的新興學科?
黃德寬:古文字學研究的對象是上古的東西,這門學問的起源非常早。一提到古文字學就讓人聯想到冷門“絕學”,實際上說的是它的難度,做的人少,怕它傳承不下來。
隨著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甲骨文的發現,后人比漢代人看到了更多更早的文字。上世紀70年代,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了帛書《老子》(甲乙本)、《周易》等一大批珍稀文獻。上世紀90年代,湖北荊門郭店楚墓出土了《老子》《緇衣》等多種戰國時期的竹書。近年來,上海博物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安徽大學從海外搶救回來了多批戰國秦漢竹簡,其中既包含了中華核心經典,也有大量未曾傳世的佚書。考古單位也陸續發現了一些新的文獻資料。還有歷年發現的商周青銅器銘文,數量多達兩萬余件,記錄了許多重要的商周歷史文化內容。這些出土文獻新材料內容極為豐富,涵蓋了上古社會的方方面面,很多內容都屬于首次發現。
隨著這些新材料的發現,古文字學這門古老的學問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開辟了很多新的研究領域,成為一個充滿現代學術精神的新學科。近年來,在國家的支持下,古文字學的發展受到了社會各界的關注,研究隊伍越來越壯大,因而充滿生機,發展前景廣闊。
解放周末:您一直強調,如今的古文字學是一門新興的交叉學科,如果只懂得古文字,做不好這門學問。著名古文字學家裘錫圭先生也有類似論斷。一個合格的古文字學研究者,究竟要具備哪些領域的知識和技能?
黃德寬:古文字學是一門“既專且博”的學問。它研究的是中國上古時期的文字,這是一個專門的研究領域,有專門的研究對象和方法。沒有經過專業的訓練,對一個字根本無從辨認、分析。
同時,它很“博”。除了文字學的知識,還要對上古漢語有了解。因為文字是記錄語言的,如果脫離語言環境,只從文字本身進行分析,很可能會出現錯誤。而文字作為一種符號,記錄了當時的社會、文化方方面面的內容,因此也要對歷史學有所涉獵。古文字的書寫方式、篇章組織、文本流傳問題,又涉及文獻學。此外,很多文獻都從地下出土,要整理、鑒定這些文物,光有古文字和古文獻經驗還不夠,要具備一定的考古學知識,還要借助自然科學的技術和方法。
解放周末:這些年您一直在從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的研究,現在正主持清華簡的研讀工作,是否也用到了上述的“十八般武藝”?
黃德寬:是的。清華簡并非科學考古發現的,而是2008年從海外文物商那里搶救回來的,所以它們面臨的第一個質疑就是究竟是真是假。對于這批竹簡的出土時間、流散過程,全都不得而知。當時,清華大學成立了由李學勤、裘錫圭、李伯謙等先生組成的專家委員會進行鑒定,大家憑借多年來積累的經驗,一致認為這批竹簡上的文字書寫風格是戰國時期的,從內容來看應該是戰國時期的古書類文獻,涉及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內容,是前所罕見的重大發現。
這還不夠。為了印證這一論斷,2008年底,清華對這批竹簡中的無字殘片標本進行了AMS碳14年代測定,經樹輪校正后,得到的數據為公元前305加減30年,即戰國中晚期,這與學者鑒定觀察的結果基本一致。另外,專家還對竹簡殘片的含水率做了測定,結果是400%,這是曾經在水中浸泡千年才有的結果,現代人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后來,隨著對這批竹簡整理研究的深入,把殘章斷簡一片片拼起來,根據文字記載的內容進行綜合判斷,證明它的價值極其重大,絕不可能是造假之物。
經過一系列研究和檢測綜合判斷,毫無疑問這批竹簡是戰國時期的真品。十多年來,在李學勤先生奠定的基礎上,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的專家們經過艱苦努力,迄今為止,已經整理發布了10輯研究報告,每一輯報告的發布都引起了學術界的轟動,并帶動了相關學科研究的開展。今年,我們馬上就要發布第11輯研究報告,大家對此都非常期待。
尤其要有“坐冷板凳”的精神
解放周末:2020年1月,教育部發布了“強基計劃”,古文字學專業被列入其中。這是否意味著古文字與出土文獻研究迎來了“最好的時代”?
黃德寬:過去,古文字學人才的培養主要從研究生教育階段開始,部分高校和研究機構根據自身條件,分別在中國語言文學、考古學、歷史學等一級學科下屬的有關二級學科招生培養,培養方式、課程體系百花齊放,差異明顯。這種模式現在已經難以適應古文字學發展對高層次人才培養的需求。
這次改革將古文字學列入“強基計劃”,選擇若干所具備條件的高校,從本科生抓起,建立本科、碩士、博士銜接的培養模式,是對古文字學高層次人才培養的重大改革,將為加強我國古文字研究力量、積聚后備人才、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發揮獨特和重要的作用。
解放周末:今年6月,清華大學首屆“強基計劃”古文字學專業舉行了開班儀式。這批學生是怎樣選出來的?
黃德寬:學校考慮到高中生進入大學直接學習古文字學可能比較困難,所以先讓學生們上了一年的課,了解相關內容,隨后由日新書院文、史、哲三個專業本科生在一年級末進行雙向選擇,擇優遴選組成現在的古文字班。
開班儀式上,一位學生代表的發言讓我印象深刻。他回顧了自己與古文字學結緣以及逐步萌生學習興趣的歷程,并表達了自己堅持這個專業的原因和對未來的暢想。從他和其他同學身上,我感受到了清華學子對傳承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理性思考和擔當精神。如果僅僅為了追求個人的生活幸福、更好的工作,大家也不會選擇這個專業。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一定是出于內心召喚和深層思考的引導。
解放周末:您覺得,從事古文字學研究的人應該具備哪些品質?
黃德寬:其實做學問,不管是古文字學還是其他學科,都需要一定的品質,這是相通的。我認為以下三點尤為重要。
首先是對中華傳統文化有深切的熱愛和崇敬。沒有熱愛與崇敬,很難真正獻身于這份事業。
其次,在學術上要有奉獻精神,尤其要有“坐冷板凳”的精神。研究古文字學不是為稻粱謀,也不是為一己之利,它是一份清苦、艱難的事業。如果耐不住寂寞,不甘于坐冷板凳,就難以堅持。
還有就是要有寬廣的學術視野,善于吸收多學科的知識。不要以為古文字學就是枯燥、死板的咬文嚼字,要在古文字學領域有所突破,必須要打開眼界,博采眾長。青年學生還要有國際化視野,這樣才能更好地承擔起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交流互鑒的責任。
解放周末:對青年學子來說,老一輩學人的優良作風和家國情懷也是激勵著他們前進與成長的動力。
黃德寬:是的。我們的老一輩學者都是數十年孜孜以求、心無旁騖地治學,他們的自覺擔當影響了一代代青年學子。
清華大學成立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時,李學勤先生已經75歲高齡了,為了清華簡的整理研究,他夜以繼日、嘔心瀝血,帶著一群年輕人從無到有地干起來。后來他生病入院,在病床上依然心系研究,通過口述來寫文章。他的治學態度和精神深深地影響著我們。
今年4月17日,在清華蒙民偉人文樓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內建成的李學勤先生紀念室正式揭牌。中心還設立了“李學勤出土文獻基金”,以獎勵投身于出土文獻學習研究的優秀青年學子。我想,青年學生的治學品格,需要教師們平時的言傳身教,需要老一輩學人治學精神的滋養,更需要他們在實踐中自覺地去砥礪磨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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