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城市往往是不同層次的行政中心或軍事重鎮,但隨著春秋末期首條人工運河的開鑿,以交通貿易為主要功能的城市愈來愈多。隋唐以降,在原有區域性運河的基礎上首次貫通了長距離、跨區域的全國性大運河,運河沿岸催生出一批重要的商業城市和經濟都會。淮安地處淮河之畔,泗水自北向南流至淮安泗口與淮河交匯,而溝通長江與淮河之間、中國最早的人工運河邗溝,也于末口與淮河交匯。便利的交通條件使淮安自春秋時期開始,即成為溝通南北水陸交通的關鍵節點,后歷經兩千余年,交通樞紐的地位始終十分穩固,并未像其他一些運河城市一樣,因自然水系或人工運道的變遷而興衰不定。縱觀中國運河的發展歷史,沿岸之名都大邑指不勝屈,然以長盛不衰而論,或非淮安莫屬。更重要的是,無論東西走向的唐宋運河還是南北走向的明清運河,淮河以北的河段始終以淮安為轉軸,以一地而牽動運道之全身,亦非淮安莫屬。
泗水入淮處,南邊古岸存
早在先秦秦漢時期,淮水和泗水即是江淮地區通往中原的主要水運路線。《尚書·禹貢》在記述九州貢道時,將淮、泗交匯的“泗口”作為徐州貢道和揚州貢道的重要交通節點。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以運輸軍糧為目的,開鑿了邗溝,從邗城(今揚州)引長江水,至末口入淮,再經泗口沿泗水北進中原。邗溝和淮水相接的“末口”與泗口一樣,除了有通航功能之外,還成為行旅渡淮的重要津渡。由此,在淮水南岸呈現出末口和泗口——東西相隔約60里的兩個聚落發展起點。
秦漢時,泗口作為地區性水陸交通樞紐有了進一步拓展。秦代于此設置了淮陰縣,成為淮安地區最早的行政建制。魏晉南北朝時期,南北分裂對峙,“水陸異路,山陽不通”(《水經注》卷30《淮水》),頻繁的軍事活動使得淮水一線戰略地位更加突出。西晉時,淮陰縣升格為廣陵郡郡治,成為地區行政中心。東晉永和八年(352年),北中郎將荀羨鎮淮陰,營建城池(《南齊書》卷14《州郡志》)。義熙年間,又在泗口設角城縣,在末口南置山陽縣,分屬淮陽郡和山陽郡。泗口和末口交通要隘和邊防重鎮的地位愈發突出,充當了南北分界線上橋頭堡的角色。而在末口設置山陽縣,已經離吳王夫差開鑿邗溝整整過去了900年。
淮水東南第一州
隋唐時期開鑿全國性大運河,位于南北向的山陽瀆和東西向的淮河交匯處的楚州,成為大運河在長江以北的最東點。楚州和泗州變成了淮河運道上東、西兩個重要節點城市,處于兩者之間的淮陰縣地位有所下降。開皇十二年(592年),隋文帝置楚州,治山陽縣,“楚州”第一次作為統縣政區登上歷史舞臺,煬帝時一度撤廢。唐武德八年(625年),重新設立楚州,此后楚州城一直保持統縣政區治所的地位。
中唐以后,隨著經濟重心南移,溝通黃淮的大運河愈顯重要,楚州逐漸發展成商貿發達的大都市,城市重心從古淮陰縣向楚州城東移。裴耀卿、劉晏等推行轉般法,在楚州運河西岸設置了轉般倉。北宋時,楚州轉般倉仍是向汴京運糧的重要節點。唐代楚州人口顯著增長,城市規模擴大,漕、鹽轉運成為楚州對外經濟聯系的兩條紐帶,奠定了城市商業繁榮的基礎,大量商貨在此集散,通過運河銷往海內外,白居易詩中曾稱楚州為“淮水東南第一州”(《全唐詩》卷448《贈楚州郭使君》)。到了宋代,楚州更成為全國最重要的四大運河城市之一,商稅數額僅次于汴京與杭州。
淮河水運重要性的上升,使楚州周圍的河道工程和水利設施開始增多。北宋雍熙元年(984年),淮南轉運使喬維岳開鑿沙河,以避山陽灣的風浪之險,使楚州的水運交通職能始有向西北轉移之端倪。至北宋末期,泗水下游河道發生變遷,泗口分成大、小清口兩處。南宋初年,黃河奪泗水等多股河道入淮,清口的戰略地位和重要性再次凸顯,成為阻隔南北的交通關隘,楚州也以戰備防御功能再次成為軍事重鎮。乾道初年,都統陳敏重筑楚州城池,堅固雉堞,被金使稱為“銀鑄城”。寶慶年間,改楚州為淮安軍,后改為淮安州,“淮安”作為淮河下游的城市名稱從此出現并沿用至今。咸淳九年(1273年),在大清河口設置了清河軍及清河縣。入元后,淮陰等三縣并入山陽縣,作為淮河下游沿岸最早縣治的淮陰縣自此淡出歷史舞臺。
河、漕、鹽三途并集一隅
明清兩代定都北京,大運河從東西走向轉變為南北走向,在清口會淮穿黃,廢置已久的古泗水河道重新煥發出光彩,成為溝通江淮運河與會通河之間的重要通道。淮安以控扼黃、淮、運三者交匯,成為運道的關鍵和咽喉,也是國家漕運、河工管理的中心,“河、漕、鹽三途并集一隅,人士流寓之多,賓客宴燕之樂,除廣東、漢口之外盛景象,雖吳門亦不逮矣”(《清朝野史大觀》卷7《清人逸事》)。淮安城市經濟得到了空前發展,逐漸形成了淮安府城與清江浦互為犄角的“雙中心”格局。
永樂遷都北京,重新確立了內河漕運,淮安城西清江浦河的疏浚成為京杭大運河全線貫通的最后一塊拼圖。隨著永樂十三年(1415年)陳瑄開鑿清江浦河,運河從淮安城東改由城西經過,運口也從末口移到了黃淮交匯口,城市商貿活動的重心進一步向西北傾斜。陳瑄還在清江浦河兩岸設立了淮安常盈倉和清江造船廠。常盈倉可以儲存200萬石漕糧,清江廠綿延20里,是全國最大的官營造船基地。成化七年(1471年),在淮河南岸設置了清江壩,運船、商船、民船北行至此,先車盤渡淮到對岸的王家營,再乘車或換馬北行。清江浦和王家營分處淮河南北,兩地對渡之所逐漸取代泗口和末口,成為黃淮下游最重要的津渡,“南船北馬、舍舟登陸”的交通樞紐地位亦由此奠定。王家營鎮在新中國成立后還成為淮陰縣(區)政府所在地。
淮安城的空間結構也在明代發生重大改變,圍繞著運河河道形成了三城相連的格局。淮安舊城自東晉筑城,明清時期聚集了漕運總督、漕運總兵官等眾多軍政官署,城內有專儲白銀的“淮庫”,常年貯存和調配的數量達30~40萬兩,規模僅次于京師銀庫。新城在舊城北一里,古末口之旁,扼守著淮河的對渡碼頭,自元代商貿開始繁盛,明代成為大河衛治所。兩城之間原不相聯屬,糧船屯集灣泊于此,后為了防范倭寇侵擾,修筑聯城(又稱夾城),將新舊二城聯為一體。
明中后期以降,因河工的需要,居于清口和淮安城中間位置的清江浦地位進一步上升。先是康熙年間河道總督移駐清江浦,雍正七年(1729年)又在此基礎上專設江南河道總督。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清河縣亦遷治于此。同治年間,因黃河改道廢除南河總督,漕運總督吳棠將其衙署遷至清江浦的河道總督署,并在運河南岸修筑城池。清江浦的地位在清末全面超越了淮安府城,成為地區政治中心,并延續至今。
在淮安城和清江浦的輻射下,依托河道設施或公署機構,運河沿岸自東而西興起了河下、板閘、王家營、馬頭等小城鎮,憑借漕運、河工、鹽運并集一隅的優勢,以商業和服務性行業為主要支撐,與淮城、清江浦一道,共同構成了淮安運河沿岸的城鎮群。清中葉,淮安成為運河沿線最大的都市之一,“與天津南北兩大鎮屹然相對”。
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來看,淮安城市的發展與運河關系密切。在漕運、河工、商業等多重動力的助推下,運河既是促成淮安從興起到逐漸強盛的原因和條件,也是影響淮安城市內部空間結構變化的主要因素。城市重心從秦漢時期的古淮陰縣向唐宋時期的楚州城東移,又在明清時期呈現出淮安府城和清江浦并重的“雙中心”格局,三者之間既有聯動與融合,也有此消彼長的區位轉移,在不同時空中形成錯位發展的脈絡,共同塑造了淮安在運河城市群中南北咽喉的獨特地位。
作者:吳滔【中山大學歷史學系〔珠海〕教授】張葉【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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