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文明根性特別策劃之四: 劉東:“天下大同”何以必然來自人類的“共通理性”?
——專訪浙江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敦和講席教授、中西書院院長劉東
中新社記者 張量
當今世界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疊加百年大疫情,全球化浪潮遭遇困境,西方國家民族主義抬升,“文明沖突”論甚囂塵上……人類文明該往何處去?古老的東方文明能否成為當今世界性困境的解藥?中國在追尋文明之根的過程中應(yīng)當怎樣“激活傳統(tǒng)”“返本開新”,并讓世界理解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天下大同”等重要的社會理想和世界觀?
浙江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敦和講席教授、中西書院院長劉東教授近日就此接受了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從中華文明根性的視角來看,您認為影響今天中國形成世界觀的重要思想有哪些?
劉東:從人類“共通理性”的立場來看。當孔子早在遙遠的“軸心時代”,就講出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就從認識論方面意味著,他要在“不語怪力亂神”的基礎(chǔ)上,重新給出一個更可信的“人生解決方案”。而這自然也就意味著,其實孔子的思想是“認識本位”的。
作為一種從“認識本位”出發(fā)的文明,中華文明之最大的挑戰(zhàn)性,還是在于它曾以活潑潑的長期存在,雄辯地向世界各大文明證明:如果不考慮“路徑依賴”的殊別問題,也就是說,不考慮其他文明的轉(zhuǎn)型難度,那么,一個沒有教會的世俗世界,不僅是有可能獨立存在的,而且是有可能達到高度水準的。由此,如果當今那幾個模范的北歐國家,是屬于“沒有上帝的社會”,或者“自足的世俗社會”,那么曾經(jīng)“造極于趙宋”的中華文明,也同樣屬于古代社會中的模范。事實上,美國漢學家包華石之所以在其《西中有東》一書中,回顧到中國對于西方的啟蒙,也正是因為當年的伏爾泰,曾經(jīng)敏銳地借助于中國事實,而意識到只需要喚醒他們的理性,人類就不光能做到“無宗教而有道德”,還能進而做到“無宗教而有快樂”。
2010年5月,上海世博會中國館“動畫清明上河圖”吸引參觀者。中新社記者 杜洋 攝
如果從孔子的思想立場來看,我們的“理性”和我們的“人生觀”,并不像人們曾經(jīng)虛妄認定的,特別是在“科玄論戰(zhàn)”以后誤以為的,完全屬于“風馬牛不相及”的,相反倒應(yīng)當是密切相連、彼此相通的。
中新社記者: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下大同”思想對中國人影響至深。在您看來,中國的“天下大同”思想能否與西方文明產(chǎn)生對話,并高度化合出新的文明成果?
劉東:中國的儒者對于“天下大同”,懷有著始終如一的、甚至九死不悔的熱情。事實上,也不光是在《禮記·禮運》中,曾經(jīng)以向后回溯的特殊形式,也即所謂“三代”的黃金歲月,暢想了“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即使受到了現(xiàn)代西方的劇烈沖擊,而被迫接受了“民族國家”的框架,康有為還是在書中暗自向往著“大同之世,天下為公”,孫中山更是把“天下為公”的牌匾,寫到了每一個華人社區(qū)的街口。另外,我最近又調(diào)回了浙江大學,再次讀到馬一浮的《浙大校歌》,而讓我不由感到震動的是,他在烽火連天、顛沛流離的抗戰(zhàn)初期,不僅要以“大不自多,海納江河,唯學無際,際于天地”來起始,還更以“尚亨于野,無吝于宗,樹我邦國,天下來同”來結(jié)句。這種既寬和又廣大、既包容又自信的態(tài)度,最能反映出儒者的一貫情懷。
2016年11月,“天下為公——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150周年美術(shù)作品展覽”在北京舉行,參觀者在欣賞書畫作品。中新社記者 熊然 攝
然而又不得不提醒,如果真想去追求“天下大同”,那么從“共通理性”的角度來看,就應(yīng)盡快整理和清點自己的家藏,包括清點以“儒家”為名的后世學派。事實上,驗之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原則,先秦以后的那幾波儒學的“高峰”,盡管也曾做出過歷史貢獻,卻在“理性自覺”方面遠遠不及孔子。如果不能悟到這中間的區(qū)別,還是要沿著宋明理學“接著講”,那就并非在宣講孔子本人的學說,而只是受著道教、佛教或基督教的沾染,去復述一種完全過時的形而上學,一旦走出國門就會貽笑大方。
2021年9月28日,辛丑年公祭孔子大典在山東曲阜孔廟舉行。中新社記者 梁犇 攝
另外還需要提醒的是,盡管儒家出于匡時救民的熱忱,也一直高懸起“天下大同”的目標,不過,還是本著它自身的“有限理性主義”,儒學對于它寄望于以此校正的歷史,卻絕不會采取末世論的、“最終審判”的態(tài)度,絕不會非理性地想要“畢其功于一役”,絕不會去打造“地上的千年王國”;相反,它即使要借助于心中的價值理念,來修正充滿訛誤與偏離的歷史,也只會將其看成緩慢的漸進過程。正因為這樣,當子張詢問“十世可知也?”的時候,孔子才會回答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也正因為這樣,雖說在前邊提到過的《禮運篇》中,也曾在憧憬“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的狀態(tài),可是一旦談及現(xiàn)存的狀態(tài),孔子卻并未奢望去催熟“天下大同”,倒毋寧是寬廣包容的“和而不同”,由此他才會在“修己”與“待人”的區(qū)分中,為后者樹立多元寬容的標準,即“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山東曲阜孔廟大成殿內(nèi)景。中新社記者 盛佳鵬 攝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形成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形態(tài),是一代人的使命。如何讓世界讀懂中華文明根性中的“天下大同”,是今天中國亟待破解的問題,您有何見解?
劉東:相對于中國歷史上的“天下大同”觀念,盛行于當代的毋寧是“民族主義”。當然,即使這種被迫變得偏狹的思潮,也自有它迫在眉睫的存在理由。最為關(guān)鍵的是,在當年“國將不國”的危急情勢下,它能集聚起全體國民的意志力,正如我們在《國歌》中悲壯唱到的,“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也正因為這樣,只需稍微回顧一下近現(xiàn)代的歷史,就足以發(fā)現(xiàn)“民族主義”的力量所在。比如,由于在清朝末年尚沒有“民族主義”,整個民族竟敗給了區(qū)區(qū)幾艘英國炮艦;而到日寇侵華時則開始有了“民族主義”,于是總算可以開展“以空間換時間”的持久戰(zhàn)了……甚至于到了后來的和平歲月,這種“民族主義”也并非一無是處,正如我針對克雷格·卡洪的文章,在《中國學術(shù)》雜志卷首語中指出的:“很少有人注意到,當前民族國家間的普遍斗爭,實乃少數(shù)幾種反抗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可行方式之一。緣此便應(yīng)看到,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是相互建構(gòu)、而非相互對立的。”
與此同時又應(yīng)當看到,這種“以民族為本位”的現(xiàn)代思想,畢竟是有悖于“天下大同”的古代理想。正因為這樣,即使當年被迫接受“民族主義”,梁啟超在內(nèi)心深處,也沒有忘記這樣的“退一步”,仍然是為了“進兩步”。他為此而在《歐游心影錄》中寫道:“我們的愛國,一面不能知有國家,不知有個人。一面不能知有國家,不知有世界。我們是要托庇在這國家底下,將國內(nèi)各個人的天賦能力,盡量發(fā)揮,向世界人類全體文明大大的有所貢獻。將來各國的趨勢,都是如此。我們提倡這主義的作用,也是為此。”日本學者中村哲夫就針對梁啟超的這段話感慨道:“在我們?nèi)毡救酥校茈y看到梁啟超同時代,或者即使是現(xiàn)在,像梁啟超那樣,以王道心性的人文精神為基石,為通向大同共生的深謀遠慮。遠方,對日本人來說,依然很遙遠。”因此,無論如何都應(yīng)當認識到,“民族主義”畢竟是一種有限的立場,從而也就只能使大家獲得有限的眼界,由此也就會讓原本秉有理性的人們,越來越陷身于彼此猜忌的“囚徒困境”中,以致在日益迫近的各種全球性危機中,越來越難以擺脫核戰(zhàn)爭的陰影,越來越難以克服環(huán)境與氣候的危機。
2004年,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作品展在日本東京舉行,畫作中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吳宓的形象吸引觀眾。中新社發(fā) 王健 攝
由此可見,真正具有根基的文化自信,就只有返回到先秦時代的孔子,從而在“共通理性”的前提之下,再次看到“天下大同”的理想,看到“萬國之上,仍有人類在”。而若是在我們自己的眼界中,只存在著這種人、那種人,卻偏偏不存在人類本身,那么晚期智人這個物種,當然也包括我們自己,就終將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完)
2021年3月,原創(chuàng)舞蹈詩劇《天下大同》在山西大劇院首演。該劇挖掘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和“一帶一路”建設(shè)的歷史底蘊,表現(xiàn)了各個時期華夏兒女追尋“天下大同”的過程。中新社記者 韋亮 攝
受訪者簡介:
劉東,1955年生,曾先后任職于浙大、南大、中國社科院、北大、清華,講學足跡遍及亞、美、歐等各洲,現(xiàn)為浙江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敦和講席教授、中西書院院長。創(chuàng)辦并主持“海外中國研究叢書”“人文與社會譯叢”及《中國學術(shù)》雜志。代表著作有《西方的丑學:感性的多元取向》《悲劇的文化解析:從古代希臘到現(xiàn)代中國》《天邊有一塊烏云:儒學與存在主義》《國學的當代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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