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晚年遍和陶詩,創(chuàng)作出了眾多既仿佛淵明風(fēng)神,又帶有東坡氣質(zhì)的名篇。宋哲宗紹圣二年(1095)重陽節(jié)前夕,他在惠州貶所作《和陶貧士》七首,其中第一首是:“長庚與殘月,耿耿如相依。以我旦暮心,惜此須臾暉。青天無今古,誰知織烏∕鳥飛。我欲作九原,獨與淵明歸。俗子不自悼,顧憂斯人饑。堂堂誰有此,千駟良可悲。”此詩開宗明義,發(fā)端驚警,表達了自己在困境中的思考與堅持,紀昀評曰“似陶語”,又評曰“意深至而氣渾成”,洵為佳作。然而此詩第六句,卻存在“誰知織烏飛”“誰知織鳥飛”兩種異文,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讀者對此詩的順暢理解。向來學(xué)界對此只是偶有考證,而終未嘗深究。實際上,這兩處看似簡單的異文背后,還能折射出文獻流傳與典故運用過程中某些有趣現(xiàn)象,并為我們校釋古典文學(xué)作品提供有益啟示。謹略陳己見,以就正方家。
一
“織鳥”“織烏”都有版本依據(jù),宋刊《東坡先生和陶淵明詩》四卷本與明成化刊《東坡七集》本均作“織鳥”,施注本系統(tǒng)則作“織烏”。施注本指宋代施元之、顧禧、施宿的蘇詩注本。由于施注本在元明兩代流傳不廣,直到清康熙時,才由宋犖尋得三十卷殘帙,并延請邵長衡等刪補刊刻,這就是《四庫全書》所收的《施注蘇詩》本。后來,查慎行在施注本的基礎(chǔ)上作《補注東坡先生編年詩》,馮應(yīng)榴在查注本的基礎(chǔ)上作《蘇文忠公詩合注》,王文誥又在查、馮注本的基礎(chǔ)上作《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此數(shù)本校證水平既高,傳播范圍亦廣,清代以來,甚為通行。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是存世宋刻施注本,還是宋犖補刻本,還是查慎行、王文誥、馮應(yīng)榴的注釋本,《和陶貧士》這一句都以“誰知織烏飛”為是。代表當(dāng)代蘇詩注釋最高水平的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蘇軾全集校注》也取“織烏”而不取同樣有版本依據(jù)的“織鳥”。他們的理由是什么呢?
清代馮應(yīng)榴《蘇文忠公詩合注》與當(dāng)代《蘇軾全集校注》于此句之下,都征引了宋人趙令畤《侯鯖錄》卷二的這樣一則掌故:“東坡嘗言鬼詩有佳者,誦一篇云:‘流水涓涓芥吐芽,織烏西飛客還家。深村無人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嘗不解‘織烏’義。王性之少年博學(xué),問之,乃云:織烏,日也,往來如梭之織。”(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2002年版)趙令畤的反應(yīng),說明“織烏”一詞確實費解。而王性之把“織”這個單字,解釋成“往來如梭之織”這么復(fù)雜的含義,不免有“增字為訓(xùn)”之嫌,若從訓(xùn)詁學(xué)角度看,這一解釋未必妥帖。但由于趙令畤與蘇軾從元祐六年(1091)起,就在潁州任上相識共事,并保持密切交往,所以他對蘇軾言行本身的記載還是可靠的。這條材料也確實能夠說明,蘇軾在惠州作《和陶貧士》之前,就已經(jīng)熟知作為“太陽”含義的“織烏”一詞了。注家們正是基于對這條材料的信任,才不覺得蘇詩“誰知織烏飛”有什么問題,以至于有意無意忽略了同樣有宋刊本為據(jù)的“知鳥”異文及其背后的信息。
二
蘇軾所念的那一首“鬼詩”,其實是唐人所作。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一三《冥跡》記載:
于襄陽頔在鎮(zhèn)時,選人劉某人入京,逢一舉人,年二十許,言語明晤。同行數(shù)里,意甚相得,因藉草,劉有酒,傾數(shù)杯。日暮,舉人指支徑曰:“某弊止從此數(shù)里,能左顧乎?”劉辭以程期,舉人因賦詩曰:“流水涓涓芹努牙,織烏雙飛客還家。荒村無人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至明旦,劉歸襄州,尋訪舉人,殯宮存焉。(許逸民校箋,中華書局2015年版)
按于頔字允元,唐貞元中為襄州刺史。在這則故事中,舉人邀請劉某隨自己回“家”一顧而不得,遂賦此詩。顯而易見,蘇軾誦讀不疑的“織烏西飛客還家”,在唐人記載中,恰恰就是“織鳥雙飛客還家”。由于此詩并非一首格律標準的七言絕句,所以我們已無法通過平仄規(guī)范來判斷“鳥”“烏”何者為是了。但是“織烏”這個詞本身就是費解不甚通順的,在唐代文獻中也是罕見的。而“織鳥”一詞在唐詩中則時有出現(xiàn)。所謂織鳥,就是戴勝鳥。唐人張何作有省試詩《織鳥》:“季春三月里,戴勝下桑來。映日華冠動,迎風(fēng)繡羽開。候驚蠶事晚,織向女工裁。旅宿依花定,輕飛繞樹回。欲過高閣柳,更拂小庭梅。所寄一枝在,寧憂弋者猜。”此詩就是通篇題詠戴勝形容,兼寫暮春風(fēng)景的,可證織鳥即戴勝。且此詩為《文苑英華》等多部詩文總集收錄,均無異文。清人《鳥譜》卷五亦載:“戴勝……一名織鳥。”據(jù)《禮記·月令》記載,戴勝鳥每于季春三月開始活動,所謂“季春之月……戴勝降于桑”是也。唐代那位舉人的鬼詩,描寫清明寒食暮春風(fēng)景,作“織鳥雙飛”,于情于景,都十分合理。明代唐詩學(xué)學(xué)者胡應(yīng)麟曾有詩句曰“殯宮對棠梨,織鳥伴于邑”,顯然也是化用了舉人鬼詩之語,他取“織鳥”而非“織烏”入詩,可見對唐詩文獻的精熟。凡此種種,都可以說明“織鳥雙飛客還家”才是正確的唐詩文本。當(dāng)然,后代有些文獻引錄此事此詩,也偶有作“織烏”者,如明刻本《太平廣記》卷三四四、清修《全唐詩》“襄陽旅殯舉人”名下詩即作“織烏”,這實在是由于輾轉(zhuǎn)傳抄所致,而且版本晚出,并不足據(jù)。——那么,這是否就能說明蘇軾《和陶貧士》也應(yīng)該寫作“誰知織鳥飛”呢?
三
現(xiàn)在讓我們回歸蘇軾這首詩的文本。蘇詩前半篇說:“長庚與殘月,耿耿如相依。以我旦暮心,惜此須臾暉。青天無今古,誰知織烏飛。”這分明描寫的是凌晨時分天地之間的情景。天邊的金星與殘月還清晰可見,但秋夜將曉,這星月的光輝,也只剩須臾時刻了。青天是永恒的,無始無終,無今無古,日月運行,輪回往返,同樣無休無止。蘇詩下面接著說:“我欲作九原,獨與淵明歸。”意謂我多么想起淵明于地下而從之。不難發(fā)現(xiàn),如果“誰知織×飛”這一句是寫太陽的話,那么無論是秋夜將曉的情景,還是日月星辰的意象,也無論是莽莽蒼蒼的意境,還是穿越古今的思索,都將十分渾融和諧,一氣呵成。相反,如果“誰知織×飛”是寫一只戴勝鳥,不僅意境突兀,而且違背物理。因為暮春時節(jié)活動的戴勝,怎么會出現(xiàn)在九月重陽前夕呢?蘇軾恐怕不會有這樣的詩思,他選用代表“太陽”含義的“織烏”一詞入詩,這一點應(yīng)無疑問——當(dāng)然,他本人可能并不知道“織烏”這個詞其實來源于子虛烏有的誤解。
謎底由此解開:唐人描寫春景的“織鳥雙飛客還家”流傳到宋代,訛誤為“織烏西飛客還家”。蘇軾博聞強識,但他不慎記誦了訛誤之后的版本,他身邊的趙令畤自然不解“織烏”何意,于是王性之“以意逆志”,給“織烏”安排了“往來如梭的太陽”這樣一個貌似合理的解釋。蘇軾想必也認同此說,于是就在幾年之后和陶淵明《貧士》時,把“織烏”當(dāng)作“太陽”寫進了詩中。由于《侯鯖錄》那煞有介事的解說,再加上蘇軾和陶詩影響深遠的宣傳,“織烏”二字儼然變成了一個語典為后人所沿用,如明人詠夕照則曰“織烏沈處晴霞斂”,清人詠炎熱則曰“織烏當(dāng)空恣騰擲”,當(dāng)代《漢語大詞典》也收錄了“織烏”的詞條。窮其源頭,實不過王性之、趙令畤的郢書燕說而已。宋刊《東坡先生和陶詩》與明刊《東坡七集》之作“鳥”者,大概是注意到了唐人原詩而徑改所致,但這一改,無疑也就破壞了蘇詩原貌,更破壞了蘇軾于陰差陽錯中營造出來的蒼茫詩境。就文獻而言,蘇軾確實錯了。但就文學(xué)而言,蘇軾錯得精彩而有趣。校勘的任務(wù)是恢復(fù)古書原貌,而不是動手替古人修改文章。所以我們在校釋古代經(jīng)典詩歌作品時,當(dāng)然不必也不能因為“燕說”的誤解就去改動“郢書”的原文;但作為注釋者,卻不妨把典故之所以誤用的來龍去脈考辨清晰;同時,這一類典故誤用的案例也能為我們更深入地理解古代經(jīng)典詩歌作品提供別樣的新鮮角度。
(作者:童仁亮,系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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