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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是被神化了,還是被低估了?

發(fā)布時間: 2020-12-02 08:53:40 | 來源: 解放日報 | 作者: 高淵 | 責任編輯: 劉雅晴

2020年是錢鍾書誕辰110周年,在當代中華學術思想史上,欠了錢鍾書一個“偉大學者暨思想家”的莊嚴追認。


受訪者檔案


夏中義:1949年生,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曾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上海大學兼職教授,研讀錢鍾書著作35年。


無人不談錢鍾書。但,鮮有人讀懂錢鍾書。


2020年是錢鍾書誕辰110周年。在世人面前,錢鍾書是中國學術界的泰山北斗,關于他的傳說很多。或者是他一排排書架地橫掃清華圖書館,或者是書店里找不到一本他沒讀過的書,又或者是外國記者說來中國有兩個目的,一是目睹萬里長城,二是親見錢鍾書。


少為人知的是,錢鍾書平生不藏書。他的居所中只有一個書柜,除了幾部外文工具書外,大多是他父親錢基博留下的珍貴典籍文獻。但他確實無書不讀,從經(jīng)史子集到稗官野史、小說筆記、佛藏道書等無不采擇。他讀書速度之快、要點掌握之準,確實非常罕見。有一次他對助手說,最近花了兩個星期,把十三經(jīng)全部溫了一遍,又發(fā)現(xiàn)好多好東西,接著就滔滔不絕講他的新發(fā)現(xiàn)。


很多人都認為,“錢鍾書熱”的起點是20世紀70年代末,因為110萬字的《管錐編》在1979年8月問世,到了1980年10月,小說《圍城》在時隔33年后重新出版,可謂“雙石激起千層浪”。


其實在20世紀40年代,就曾有過一次“錢鍾書熱”。1946年,他的小說《圍城》在上海的《文藝復興》雜志上連載,第二年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一時洛陽紙貴。1948年,學術專著《談藝錄》也在上海出版,這更讓錢鍾書名聲大噪。


那時候,楊絳在上海很有名,她不僅教書還寫劇本,有三出戲已經(jīng)公演。以前別人介紹錢鍾書時,都會說這位是楊絳的先生。而《圍城》和《談藝錄》面世后,他們夫婦的社會地位就倒過來了,大家都會介紹楊絳是錢鍾書的太太。


兩次“錢鍾書熱”之間,他沉寂了將近30年。但20世紀70年代末之后,錢鍾書聲名日隆,無論是1998年他本人去世,還是2016年夫人楊絳去世,熱潮似乎并未受到多大影響,全社會都津津樂道于他的趣聞軼事,眾手將他推上“神壇”。


但在神化錢鍾書的同時,對他的質(zhì)疑之聲也時有出現(xiàn)。比如,有人撰文說在干校期間,他曾問錢鍾書“皮里陽秋”的出處,錢沉默不語。其實,讀過點古書的人都知道,“皮里陽秋”典出《世說新語》,指內(nèi)心有裁斷。錢鍾書對《世說新語》十分熟悉,《管錐編》中的引用多達101處,他對此怎么可能不知?


還有人說,錢鍾書不知“杜鵑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的作者是誰。其實宋朝王令的這首詩,在《千家詩》中就有收錄。對這兩個提問的不答,錢鍾書顯然是“佯作不知”,因為向他提了不該問他的小問題。


近年來,還出現(xiàn)了一些出自知名學者的質(zhì)疑聲。比如,李澤厚說錢鍾書“讀了那么多的書,卻只得了許多零碎成果”,余英時說《管錐編》宛如散錢失串。


這又引出另一樁公案,就是對錢鍾書歷史地位的評價。當下而言,稱錢鍾書是大學者和文學家,社會上當無異議。但若說到錢鍾書是不是思想家,則會引發(fā)很多爭議。因為在其畢生學術集大成的《管錐編》中,他把自己的思想寫得極為隱晦,而且宛若秋野上的落葉,隨意拋灑一地。


錢鍾書是被神化了,還是被低估了?或者,他是不是一面被神化,一面又被低估呢?這需要他的潛心研究者作解讀剖析,多少有點像當年李政道和楊振寧能否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關鍵要看吳健雄如何實驗證明“宇稱不守恒定律”。


第一章:藍田師院


高淵:《圍城》中的三閭大學的原型,一般認為是錢鍾書教過書的國立藍田師范學院,而《談藝錄》的前半部分是在藍田師院完成的。是否可以說,第一次“錢鍾書熱”的源頭是藍田師院?


夏中義:這要從1938年秋天說起。當時,錢鍾書拿到了英國牛津大學的學士學位,他們夫婦乘坐郵輪回國。西南聯(lián)大校長梅貽琦得知這個消息,再加上馮友蘭的推薦,就聘請錢鍾書擔任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教授,當年他只有28歲。


但錢鍾書在西南聯(lián)大過得并不開心,他把自己在昆明的住宅稱為“冷屋”,因為他在外文系受到了冷遇。這方面的傳言很多,一種說法是錢鍾書確實看不起外文系的那些教授,他說“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根本不行,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


這樣一來,把外文系三大教授都得罪了。第二年,錢鍾書沒有獲得續(xù)聘,只能去他父親錢基博執(zhí)教的國立藍田師范學院,擔任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


高淵:1939年,錢鍾書到了藍田師院后,什么原因促使他開始動筆寫《談藝錄》?


夏中義:這里要提到一個人,他叫冒效魯,筆名叔子,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后人,比錢鍾書大一歲。他們在回國的輪船上相識,冒效魯是民國才俊,而且自視甚高,被人稱為當年十大狂人之一。他一開始并不把錢鍾書放在眼里,兩人在甲板上斗起舊體詩,這一斗之下讓他心悅誠服,后來他把自己和錢鍾書比作云龍相從,錢鍾書是人中之龍,是一代豪賢,而他自己是云,是烘托龍的。


1939年,錢鍾書從上海動身去藍田前,冒效魯去看望他,說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大意是你對中國的詩歌藝術有著高深見解,平常隨便說說就很了不起,不把這些金玉良言寫出來太可惜了。這句話打動了錢鍾書,他后來說,自己聽了叔子這番話,手開始癢了起來。


其實,錢鍾書在藍田師院寫《談藝錄》,也想通過這本書,證明自己確實是一代豪賢。也就是說,29歲的錢鍾書認為,我不寫別人或許也會寫,但寫不了我那么好。


高淵:他在藍田師院的日子過得怎樣?


夏中義:錢鍾書是只身前往藍田師院的,因為女兒錢瑗只有兩歲,他自然舍不得女兒跟著他去湘西偏僻之地,就讓楊絳留在上海邊教書邊帶女兒。而楊絳不在身邊的日子,讓錢鍾書感覺非常辛苦。因為楊絳的本事太大了,不僅知書達理,而且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平日里給他煲湯,陪他喝酒聊天。


在這種情況下,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寫《談藝錄》。但到了1941年上半年,他得病了,于是帶著寫了半本的《談藝錄》,辭別藍田回到上海。


高淵:錢鍾書在上海寫完《談藝錄》后,為什么過了好幾年才發(fā)表?


夏中義:他們一家三口住在淮海中路上的一個亭子間,1942年完成了《談藝錄》。但寫完就擱著了,因為那時是中國抗戰(zhàn)最艱難的時期,所以直到1948年才發(fā)表。


在我看來,1908年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出版后,如果說在20世紀上半葉,還有一部中國詩學理論專著可與之媲美,那就是錢鍾書的《談藝錄》。


高淵:《談藝錄》之后,錢鍾書突然轉(zhuǎn)向敘事文學寫作,這又是什么原因?


夏中義:原因可能多種多樣,其中一個應該是,錢鍾書在上海沒有固定工作,身體又不好,《談藝錄》也寫完了。他是一個很會調(diào)節(jié)自己心態(tài)的人,而且在楊絳的身邊就特別有靈氣。


所以,他在1943年開始寫《圍城》,我想首先是為了讓夫人開心,他每天寫好的東西都要給楊絳看,楊絳看到他寫得這么調(diào)皮,經(jīng)常開心地哈哈大笑。


第二章:古彩戲法


高淵:1950年起,錢鍾書被借調(diào)去從事《毛澤東選集》的英文翻譯工作,4年后工作告一段落,他沒有繼續(xù)從事外文教學與研究,而是去了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古代組,這是為什么?


夏中義:錢鍾書兼通中文和英文,這是大家公認的。他28歲就當了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教授,應該說英文是他的更強項,其實他想去文學所的外文組,但他進不去。


原因很簡單,他的業(yè)務能力太強,如果他是謙謙君子,別人或許還能接受。偏偏他老是瞧不起別人,言辭非常鋒利,只能去古代組。于是在1955年,他開始寫《宋詩選注》,1958年出版后可謂驚艷海內(nèi)外。


高淵:但胡適看到后,曾說對這本書的選目很不滿意。


夏中義:當時有一個游戲規(guī)則,具體選哪些詩不是作者說了算,而是要集體討論通過。很多年后,錢鍾書曾在人民日報上撰文透露,這本書選了很多自己認為不必選的詩,而他認為可選的詩往往不能選進去。


但《宋詩選注》之所以成功,關鍵不在于選詩選得好,而是好在點評。錢鍾書在不得不選的那部分詩之外,還是盡可能選了一些自己喜歡的詩。對那些自己喜歡的詩的點評,非常有才華。


高淵:他所謂“不得不選的詩”,就是那些符合蘇聯(lián)的反映論,形象再現(xiàn)宋朝當時社會狀況的詩?


夏中義:錢鍾書并不贊同反映論,或者說不甘獨尊反映論,他就玩起了“微判斷”。他在書中不直接說是或不是,而是寫得乍看模棱兩可、撲朔迷離,實質(zhì)是凝神慎思、精心鋪設,符合邏輯地一步步辭別反映論,竟無甚破綻得像金蟬脫殼,當年誰也沒看出來。


他對反映論的“且辭且退”,大致分了四個臺階拾級而下。第一個臺階,他說宋詩里面確實有很多詩反映民間疾苦,在當年朝廷的公文里都可以找到印證,完全可以用反映論來解釋;第二個臺階,他說一首好詩之所以迷人,和有沒有一個對應的事實沒有直接關系,因為很多詩都是天馬行空的;第三步,他說范成大有一首詩《州橋》,寫淪陷區(qū)的老百姓夢想朝廷軍隊來收復失土,擁到一座橋上來迎接王師,從表面上好像是反映論,但是從宋代建筑史的角度來講,這座橋是不存在的,而是詩人想象出來的;最后一步,他說如果反映論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為什么后世哄傳的梁山聚義這么大的事,宋朝卻沒有一首詩提到呢?


高淵:這四個臺階,錢鍾書在《宋詩選注》里寫得非常隱晦吧?


夏中義:在1958年首版的書中,錢鍾書寫了一篇一萬八千字的序,他在文中提出,要把宋代詩歌的歷史,從一個特殊的角度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進而剖析宋詩是怎么從唐詩母腹里分娩出來,在唐詩豐神情韻的基礎上,如何確立宋詩思理筋骨的藝術特色。


他研究宋代的詩人,像蘇軾、楊萬里、黃庭堅等,看他們是如何在技巧上不同于唐詩。這并不是反映論,而是審美形式本位論,是在宋詩藝術的內(nèi)部,去探究其如何走出了一條和唐詩藝術不一樣的道路,而反映論對此無法解釋。


我當年讀到這里忍俊不禁,因為錢鍾書的這篇序中出現(xiàn)了9個“反映”,但他就像在變古彩戲法,穿了一件大紅袍,袍子上都寫著“反映論”,但是變出來的卻不是。他真正拿出來的,是和《談藝錄》相一致的“形式論”,他把形式看作衡量藝術的關鍵。


高淵:他這么“變戲法”,別人還真就沒看出來?


夏中義:《宋詩選注》出版后,錢鍾書有段時間是心懷忐忑的,因為他沒有用當時最時髦的反映論來解讀。過了一段時間,這本書果然受到了群眾批判,但越批錢鍾書心里越高興,因為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批評都沒有批到點上,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隱藏的意思。


1959年,他給楊絳寫的一首詩中有這樣兩句:“暗香疏影無窮意,桃李漫山總不知。”意義是說,我有我的暗香疏影,他們漫山桃李卻根本看不出來。


第三章:天書奇談


高淵:其實,對研究古典文學的人來說,《宋詩選注》還不算難讀,只是難解其字面背后的深意。而1979年出版的皇皇巨著《管錐編》,簡直像天書了。在這部書中,錢鍾書是否把“古彩戲法”變到了極致?


夏中義:其實在1978年,北京的學術圈子里就在流傳,說錢鍾書即將出版一部震動世間的學術著作,已經(jīng)引來很多關注。等到第二年《管錐編》出版后,大家發(fā)現(xiàn)這110多萬字的四本書,全部用文言文寫作,而且是繁體字豎排,真是讀也讀不懂。


當時,史學家余英時到訪北京,曾跟錢鍾書長談。他后來寫回憶文章說,他問錢鍾書為何用文言文寫《管錐編》,錢跟他說了句至今都聽不大懂的話,說是要“減少流毒的傳播”。很明顯,錢鍾書用文言文寫作,目的是加大閱讀難度。


高淵:他在書中還夾雜了不少英文和德文,也是同樣的目的嗎?


夏中義:也有人說,錢鍾書用外文是賣弄學問,我認為并非如此。我們要知道,錢鍾書是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他在寫《管錐編》時,寫到某個地方,可能馬上聯(lián)想到國外的相關論述,就放到了字里行間。這就像相聲里的“逗哏”和“捧哏”,《管錐編》中的外文起的是“捧哏”作用,在旁邊附和一下:“對的對的,是的是的。”


高淵:錢鍾書還曾跟人說,“我們的頭發(fā),一根也不要被魔鬼抓住。”他把《管錐編》寫得如此晦澀,究竟在擔心什么?


夏中義:這里面有著很重要的社會背景。錢鍾書寫《管錐編》,主要是在1972年到1975年,平均每天寫1000字。當時還處于“文革”期間,他頭上的“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還沒摘掉,紅衛(wèi)兵隨時隨地可以破門而入,查看他在寫什么東西。所以,他的東西要經(jīng)得起人家看,就要寫得讓絕大多數(shù)人都看不懂。


而他持續(xù)不斷地寫《管錐編》,這里面還有另一個背景。1972年春,下放河南“五七干校”兩年多后,錢鍾書夫婦回到了北京,一開門才發(fā)現(xiàn)家里已經(jīng)住進了一對青年夫婦。當時整個社會因為忙于運動沒有新建房子,就讓一些新婚夫婦住進其他有房者的家里。兩家人擠在一個屋檐下,什么隱私都沒有,難免出現(xiàn)矛盾。他們只能搬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的辦公樓,找了一間堆雜物的小房間,陳設極為簡陋。


那段“逃難”期間,錢鍾書還大病一場,在他人生最痛苦的階段,如果不寫點東西,他很可能要發(fā)精神病。這時候讀古書是最好的,因為古書越讀心里越靜。某種程度上說,他是逼自己寫《管錐編》,這是一個心靈自我拯救的過程。


高淵:世人都說《管錐編》了不起,但極少有人說得清究竟了不起在哪里?在此,能否提供你的心得?


夏中義:《管錐編》出版后,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就陸續(xù)出版了一些從純學術角度切入研究的專業(yè)論著,但這么多年來,真正從思想上做出解讀的研究成果幾乎沒有。我是從1985年開始讀錢鍾書著作的,直到四年前才敢動筆寫錢鍾書,至今也不敢說真正讀懂了錢鍾書。


《管錐編》是錢鍾書最偉大的作品,在我看來,他在書中提出了兩個大判斷,或者說兩個大系統(tǒng)。其一是對中國古典詩學進行了現(xiàn)代闡釋和轉(zhuǎn)換,在這方面,錢鍾書是古今第一人。他做中國詩學研究,所有材料都來自中國古典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話、詩論、詩學,獨立完成了文學為何是文學、詩為何是詩的全新國粹版理論系統(tǒng)。雖然不用一點國外的理論,但同時具有人類共通的情懷。當然,這還需要我們后學去進一步轉(zhuǎn)換,要把它弄得大家讀得懂,這也是我晚年最值得做的工作。


高淵:《管錐編》的第二個大系統(tǒng),是否已經(jīng)超越了文藝理論層面?


夏中義:《管錐編》的另一大貢獻是,建立了一套知識者在特殊語境下,如何安全又有尊嚴地言說的倫理學系統(tǒng)。


這部著作寫于“文革”特殊時期,當時的知識者只有兩種活法。一種是像陳寅恪那樣剛直壯烈,但這是肯定過不了“文革”這一關的;另一種是投靠“四人幫”,這是一種卑鄙的活法。在很多學者看來,前一種活法好是好,但付出的代價太大,后一種活法太掉價,不僅當時,以后也會被人不齒。


而此時,錢鍾書就在《管錐編》中提出了第三種活法。他不像陳寅恪那樣崇高,因為崇高太悲壯了。如果說陳寅恪是清白,錢鍾書就是清高,既有尊嚴,又不無安全。這套錢鍾書構建的倫理學,就是隱藏在《管錐編》中的“暗思想”,就像宇宙中的“暗物質(zhì)”,我們抓不住它,但不能否認它。


第四章:散錢失串


高淵:近年來,還出現(xiàn)了一些比較重量級的質(zhì)疑者。比如李澤厚先生多次表達“錢鍾書可惜了”,說他“讀了那么多的書,卻只得了許多零碎成果”。對此說,你怎么看?


夏中義:李澤厚并不否認錢鍾書博學,但他覺得錢鍾書是僅僅博學而已。他認為錢鍾書買櫝還珠,沒有擦出一些燦爛的明珠來,實際上就是覺得錢鍾書沒有思想系統(tǒng)。


但我要說的是,李澤厚成名很早,不可能花大力氣去讀錢鍾書。他在20世紀80年代就說過,我不愿意寫50年前可以寫的書,也不愿意寫50年后可以寫的書,我只寫當今時代需要我寫的書。而錢鍾書的著作,如果不發(fā)誓板凳甘坐十年冷,怎么可能讀出他文字背后蘊藏的深刻思想?


高淵:與李澤厚一直說“錢鍾書可惜了”不同,余英時先生經(jīng)歷了一個轉(zhuǎn)變過程,他從一開始的由衷欽佩,到后來也覺得錢鍾書在思想層面貢獻不大。


夏中義:說到海外學界對《管錐編》的熟識度,恐怕誰也比不上余英時。在1978年,他就跟錢鍾書相見恨晚,錢先生也多次將《管錐編》等著作親筆題簽后,郵寄到大洋彼岸,余英時報之以七絕《讀〈管錐編〉》回贈。用他的話說,“《管錐編》雖若出言玄遠,但感慨世變之語,觸目皆是”,不可謂不深摯。


1998年,錢鍾書離世后,余英時應邀執(zhí)筆追思,他說自己是文學門外漢,不配說任何贊美的話。他認為,錢鍾書是20世紀中國所涌現(xiàn)的一個古典文化的高峰,是古籍讀得最多、最豐富的人,令人高山仰止。但到了2007年,作為史學家的余英時,卻客串到文學和當代思想領域來評議錢鍾書,聚焦的是“小結裹”和“大判斷”這對關鍵詞。


高淵:他認為錢鍾書只有“小結裹”,缺少“大判斷”嗎?


夏中義:“小結裹”和“大判斷”是錢鍾書在《宋詩選注》中用過的一對術語,典出古籍《瀛奎律髓》中“詩家有大判斷,有小結裹”。在錢鍾書看來,“小結裹”與“大判斷”不是完全對立的,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余英時評議錢鍾書,主要有兩大要點。首先是數(shù)落《管錐編》多“注重小的結裹,較少注重大判斷,大判斷他不是很在意的”。余先生說錢鍾書像“晚清遺老”那樣,一味注重訓詁及典故出處,《管錐編》“就是專門在小的地方,精到的地方,要跟人家較勝負,要超過人家,他是非常好強的人,總要知人所不知”。他說錢鍾書“偶爾也有一些大判斷”,但這樣的東西不多,宛如散錢失串,雖然每枚散錢有其面值,但總體價值不大。


然后,他力圖解析《管錐編》為何鮮見“大判斷”。他假設了三條緣由,一是追溯到錢鍾書的治學源頭,說他“20歲左右就已經(jīng)迷上遺老那一套訓詁”,其結果是一葉障目;二是這個考證學派淵源,讓錢鍾書成了以賽亞·柏林所說的“樣樣都知道的狐貍,卻成不了一定要制造大東西的刺猬”;三是認為《管錐編》鮮見“大判斷”,可能受制于錢鍾書的學術方法旨在“打通”中外,因為“他注重的是中西相同之處,很少講相異之處,而相異之處就要講一個大的背景,大的架構”,錢鍾書不側(cè)重中西相異,也就在邏輯上“可以避免這種大的判斷”。


高淵:余英時說《管錐編》像散錢失串,跟李澤厚的說法很相似,是不是很多人讀《管錐編》時都會有這種感覺?


夏中義:首先要承認一點,《管錐編》確實比較零碎,書中都是隨意的讀書心得,就像秋野上灑滿的落葉,沒有實現(xiàn)集成,或者說沒有系統(tǒng)。但如果就此說他沒有“大判斷”,在邏輯上是有問題的,就像孔子、莊子的東西也沒有系統(tǒng),能說他們沒有“大判斷”嗎?而很多高頭講章,雖然表述上形成了系統(tǒng),但全是廢話。


我認為,余英時讀《管錐編》時是有糾結的,關鍵在于“嗅覺”和“視覺”的不統(tǒng)一。他作為有世界聲譽的大學者,鼻子應該能嗅出《管錐編》中有非凡的“大判斷”,但眼睛卻始終沒能從中找到直接印證。而且,他先后在哈佛、普林斯頓等大學任教,日子很好過,很難真正解讀錢鍾書寫作此書時的心態(tài)。后人不能因為對學院派寫作所養(yǎng)成的閱讀慣性,而輕易斷言這部書缺乏“大判斷”。


在錢鍾書這座學術思想的高峰面前,哪怕是再了不起的人,如果缺乏足夠的敬畏,說話隨便,那是遲早要露出馬腳的。


第五章:秋野落葉


高淵:你剛才說過,《管錐編》至少有兩個“大判斷”,分別是中國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和知識者在特殊語境下言說的倫理學。特別是對第二個“大判斷”,是通過怎樣的爬梳來證明確實存在的?


夏中義:《管錐編》中關于倫理學的“暗思想”就像秘籍,我把它分成三個階段十個環(huán)節(jié)。在這個“倫理學鏈”上,其邏輯構成分三段:從“為何說”到“怎么說”,再到“說何果”,每段又由相關環(huán)節(jié)依次銜接而成,都散落在全書中。


第一階段“為何說”含四環(huán),分別是“圣人不仁”“貴身尚譽”“不安于陋”和“發(fā)憤著書”。就是說,在不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一個內(nèi)心干凈的君子不能隨波逐流,還是應當發(fā)出一些自己的聲音。


第二階段“怎么說”含三環(huán),分別是“屈以求伸”“不言之言”“鱉咳”。其意思是,君子在言說的時候要隱藏自己的真意,用一些別人讀不懂的語言來講述,比如古漢語加上外文,來發(fā)出甲魚咳嗽般幾乎不可聞的語聲。


第三階段“說何果”含三環(huán),分別是“待熟”“不怪所怪”“大音希聲”。大意是,等到雨過天晴,大家能看到這部書的時候,希望別怪我寫得這么難懂,你們要理解我寫作此書時的狼狽處境,越好的聲音越是悠遠潛低。


說來很有意思,錢鍾書在1975年完成《管錐編》后,第二年“四人幫”就被粉碎了,可謂天地倒轉(zhuǎn),1978年他當了中國社科院副院長,1979年《管錐編》也出版了。“待熟”這個詞,在《管錐編》里出現(xiàn)了四五次,足以說明他寫作時等待黎明的心情。


高淵:這十個環(huán)節(jié)的落葉,在全書中是有序還是無序分布的?


夏中義:錢鍾書寫作《管錐編》時,怎么寫取決于當時心緒和瞬間靈感,彈性很大。從每一章節(jié)的微觀語境來看,全書行文并不失序,但從章節(jié)與章節(jié)的目次或含義銜接來看,不見得有整體流程感。我讀此書30多年,深感能讀到這樣的書當屬人生快樂,近乎銷魂。


這十片落葉的順序脈絡,并不是明確有序排列的,而是我長年趴在隱奧的字里行間點滴搜集,再去探測環(huán)節(jié)與環(huán)節(jié)之間可能生發(fā)的邏輯感應,才歸整為一。這只需要核查各環(huán)節(jié)的頁碼出處,便一目了然,比如“貴身尚譽”在第二冊第515—519頁之間,“不安于陋”在第二冊第465頁,“發(fā)憤著書”又移至第三冊第937頁,“屈以求伸”返回第一冊第50頁,“不怪所怪”則落到第四冊第1238頁……


高淵:也就是說,如果換成另外一位學者,他有可能在全書中找到另外的落葉,排列成全新的邏輯系統(tǒng)?


夏中義:《管錐編》中所蘊含的“暗思想”,其實是煉成“思想”的珍貴原料,得靠專業(yè)讀者與著者共建一條“生產(chǎn)流水線”才可能被解讀。錢鍾書在書中埋下了太多不確定的“陷阱”,每個專業(yè)讀者對這些原料作何篩選、提煉,排列組合成什么產(chǎn)品,那就見仁見智、難拘一格了。


《管錐編》已經(jīng)問世41年,其中真正蘊含的思想,不僅需要專業(yè)讀者潛心甄別打撈,還需要學界的共同認可,這是一項不無風險的“思想實驗”。這么多年來,專門做思想史的學者對此都望而卻步,某些其他學界的人士偶爾出來評點幾句,那就更說不到點子上了。


高淵:是否正因如此,讓錢鍾書的思想價值一直被低估了?


夏中義:1943年,陳寅恪先生寫過一篇專門論述陶淵明的文章。他認為陶淵明不僅是大詩人,更是大思想家,因為他在魏晉時期流行的建功立業(yè)、求仙延壽和及時行樂之外,提供了第四種生命樣式,就是不以生死為念的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


如果以陳寅恪的方式來評價錢鍾書,他當然是思想家,而且是大思想家,因為他不僅自己活出了清高,而且形成了思想系統(tǒng),能給后人提供重要啟示。所謂思想,是一位智者對有重大意義的公共命題發(fā)出原創(chuàng)性的警示之說,如果這位智者連續(xù)發(fā)出原創(chuàng)見解,他就應該被追認為思想家。


第六章:不滅不朽


高淵:在錢鍾書晚年,他堅決叫停了中國錢鍾書研究會的成立,后來又終止了錢鍾書研究專刊的出版。他是不愿意別人研究他嗎?


夏中義:我們要了解他當年的處境。《管錐編》《圍城》的出版,訪美引發(fā)的轟動,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夏志清教授對《圍城》的極高評價,后來還有電視劇《圍城》的熱播等等,都讓錢鍾書成為全社會的談資。


在這種“神化錢鍾書”的氛圍中,不管有沒有讀過他的書,都覺得談論他是一種風雅,把他當成了“點心”。對此,錢鍾書是不喜歡的。對總想標榜自己跟他有關聯(lián)的人,他更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厭惡。


我認為,錢鍾書不是不要別人研究他,而是不要那些根本不好好研究,整天把他掛在嘴邊、舉在頭頂?shù)娜巳ハM他。


高淵:在內(nèi)心深處,還是希望別人讀出他埋藏很深的真實思想的?


夏中義:錢鍾書一直在玩“兵不厭詐”,他自己就曾說過:“西方舊說有‘善詐’與‘惡詐’之別,用兵詭道與堂堂正正之勇力并行不悖,乃使詐之善者。”無論《管編》還是《宋詩選注》,當然都屬于“善詐”。


比如《宋詩選注》,一開始錢鍾書對別人都讀不出他對“反映論”的真實態(tài)度,是高興的。但時間久了,發(fā)現(xiàn)居然大家真的都看不懂,他有點遺憾,就要做個提醒。于是在1979年,他的舊作《中國詩與中國畫》再版時,忍不住加了一段話,他說我們了解和評判一個作者,一定要知道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在那種文藝理論風氣的影響下,不得不另出手眼,來逃避或者矯正那種風氣。但后來發(fā)現(xiàn),大家還是不知道他在講什么。


又過了9年,1988年香港版《宋詩選注》出版時,他又寫了一篇序,并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最后一段說:“在當時學術界的大氣壓力下,我企圖說事物,但又忍不住自覺聰明,而稍微別出心裁。”這時候,或許有些人看懂了,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不明白。所以說,錢鍾書是很寂寞的,他太聰明了。


高淵:錢鍾書會不會擔心,后世只知道他的文學與學術造詣,而他的思想則真的淹沒于歷史的塵埃中了?


夏中義:他22歲時,寫過一篇《鬼話連篇》,就提出了“不滅”與“不朽”的命題。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他對自我的幻想。


文中有這樣一句話,“我趕緊聲明,我既無不朽的奢望,也無不滅的信仰,我只是要借這么一個機會,把這兩個概念說清楚。”在他的晚年,他確實在思考從“不滅”到“不朽”的可能性。他的著作能留存下去,這是物質(zhì)上的“不滅”;他的思想能進入后人的心靈,這才是精神上的“不朽”。


當年,錢鍾書對與他交往的后輩學者,應該說是有期待的。比如,他跟一位海外學者曾通過70多封信,不無希望這位學者把他的“不滅”變?yōu)椤安恍唷薄5上У氖牵俏粚W者并無真正令人驚艷的研究成果。


高淵:錢鍾書的著作中是否存在思想系統(tǒng),已經(jīng)成為他能否被學界公認為思想家的關鍵?


夏中義:學界有人把陳寅恪和錢鍾書并提,前者是在1980年《柳如是別傳》出版的16年后,被學界公認為思想家的。《柳如是別傳》雖然也用文言文寫作,但陳寅恪在表述上是成系統(tǒng)的,而《管錐編》則故意散落一地,研判難度極大。


不得不說,兩家表述思想的語式不一,直接影響被學界公認的機遇概率和時間速率。因為說到底,任何“思想”被“思想史”認證的過程,其實就是此“思想”所蘊含的公共性被訴諸公眾的過程。


這有點像當年李政道和楊振寧能否獲諾貝爾物理學獎,關鍵得看吳健雄能否用實驗證實“宇稱不守恒定律”。錢鍾書也有點像南宋辛棄疾詞中所言:“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至今,在當代中華學術思想史上,依然欠了錢鍾書一個“偉大學者暨思想家”的莊嚴追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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