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祥:影視創作應如何講好中國故事
影視創作必須“魂有所依”
——由電視劇《隱秘而偉大》《雷霆戰將》說開去
近日,以“亮劍3”為噱頭的抗日題材電視劇《雷霆戰將》引起普遍質疑,停播下架。幾乎同步開播的年代戰爭劇《隱秘而偉大》則因質量較高,收獲口碑與好評。這個現象引人反思。
歷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不容遺忘與篡改,抗戰中,抗日戰士與人民群眾“以血肉筑起新的長城”,付出慘痛代價,革命歷史題材劇正是當下觀眾回望歷史的窗口,關乎世道人心,關乎一個民族核心價值觀的維護與培育,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所指出的,“如果沒有共同的核心價值觀,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就會魂無定所、行無依歸”。
當下影視劇追逐票房、收視率,以“流量”“鮮肉”等時尚形式吸引年輕觀眾,這無可厚非,但如果逐漸走向偏頗,將抗戰劇、歷史劇、職場劇、抗疫劇等各類題材影視劇均進行偶像包裝,成為披著抗戰/歷史/職場/抗疫等外衣的偶像劇,不論主角本身是誰,統統化身為“霸道總裁”,這恰恰是對青年的誤導,低估了青年對歷史的敬畏之心,反倒會引起青年及廣大觀眾的集體吐槽。相反,偶像的存在并不是一部劇被吐槽的關鍵因素,與《雷霆戰將》幾乎同時上映的電視劇《隱秘而偉大》講述了大時代下小人物追求正義、追隨信仰的故事,接地氣而富有正能量,獲得廣泛好評。可見,一部劇的成敗,重在其是否有培根鑄魂的積極意義,只有符合核心價值觀,符合人民心聲,才能引起廣大觀眾共鳴。
影視創作應如何講好中國故事
張德祥
近期的某些影視作品,引起廣泛爭議,甚至下線停播,說明其中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問題。實際上,有些作品所表現出來的問題并不是新問題,而是老問題,一直在影視生產中存在著,只是時輕時重,時隱時顯,就像一個老毛病,難以根治。在我看來,這些老毛病不斷浮現出來,說明創作者在藝術觀、歷史觀等方面都出現了問題,我們應查找其問題根源,提出有針對性的矯正意見。
《隱秘而偉大》劇照
“娛樂化”的藝術觀及其原因
“雷劇”“神劇”屢屢出現,有一個根本性的觀念在作祟,這就是對“娛樂化”的片面追求。有的創作者認為,沒有什么能比游戲更具有娛樂功能,所以,娛樂化必然導致游戲化,把嚴肅的嚴酷的歷史以游戲的方式表現出來,不就好玩了嗎?褲襠里藏手榴彈,手榴彈炸飛機,你不覺得好玩嗎?戰火紛飛卻發絲不亂、氣定神閑地品著咖啡,你不覺得很酷嗎?護士穿著裙子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是不是顯得很別致?千瘡百孔的樓房里突然奔出一匹白馬,畫面的色差是不是很奇特?但它從何來?這可能嗎?對了,要的就是讓你感到奇怪,不合邏輯卻堂而皇之地在你眼前出現,缺乏歷史常識而又分明在演繹歷史,這叫什么?這叫過度的戲劇化,或者說是戲劇的游戲化。過度的戲劇化必然失真,喪失了傳遞歷史真實的價值而獲得了游戲歷史的娛樂性。試想,通過游戲歷史而解構歷史,中國人民歷經14年艱苦卓絕的抗戰歷史就不可能得到后人的認可,這是很危險的。
游戲是一種戲耍、戲弄,是純粹的娛樂活動。戲劇脫胎于游戲,由游戲發展進化而成為一種藝術形式。戲者,仿也。因為戲仿的原因,戲劇本身就具有娛樂功能。但是,戲劇不同于游戲在于其具有承載意義的功能,能夠寓教于樂。所以,戲劇是思想與藝術的統一,是歷史與美學的統一,是教化與娛樂的統一,即使是喜劇,也不可能破壞這種統一。如果弱化思想性、淡化歷史性而強化娛樂性,那么戲劇就會滑向游戲,甚至退回到游戲原形。可見,正確的藝術觀、戲劇觀對影視劇的發展至關重要。無須諱言,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影視劇理論甚至整個文藝觀念都大幅度地向娛樂性傾斜,幾乎把文藝與娛樂等同起來,文藝的功能似乎就是娛樂,娛樂至上。可以說,這種片面的藝術觀在一些人的觀念里根深蒂固,至今依然影響著文藝作品的生產。
《隱秘而偉大》劇照
這種片面藝術觀的形成有其社會原因,這就是“利潤”驅動。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文化藝術生產也逐漸市場化,利潤就成了衡量作品價值的一個硬尺度。投資是為了利潤,這是資本的本性,也是市場的驅動力。如何才能獲得更高的利潤?銷量越大,利潤越多,文化產品也不例外。于是,收視率、點擊量、票房就成了目標。可是,文藝作品、文化產品不是一般的物質商品,而是包含著思想、文化和歷史內容的精神產品,作用于人的靈魂。文藝的精神性質決定了不能把物質生產的市場觀念簡單地移植到精神產品的生產上來,否則,藝術的靈魂就會被資本的邏輯綁架,娛樂化、游戲化就會大行其道,這也是為什么會按下葫蘆浮起瓢的原因所在。可見,關鍵還在于樹立正確的藝術觀,文藝就是文藝,文藝有自己的價值標準,文藝不是娛樂工具,也不是賺錢的工具,不能當市場的奴隸,因此不能過度娛樂化,更不能游戲化。
影視劇中出現的“失真”現象,另一個原因是片面的歷史觀。如果說娛樂化、游戲化帶來的是細節的失真,人物和環境不符合當時的歷史情境,與歷史有一種違和感,給大眾傳達的是一種虛假的“歷史”,背離了藝術的求真功能。那么,片面的歷史觀則是聚焦局部,不及其余,以局部的某些真實代替整體,以至于形成對整體歷史的遮蔽。我看到一片樹葉,我的鏡頭也只讓你看到這片樹葉,我用這片樹葉代替整個世界。這就是一葉障目。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為之,都是對歷史整體和歷史真相的遮蔽。近期的某些表現中華民族抵抗外侮的影視作品,引起爭議,就是因為聚焦一點,不及其余。你看這戰場上,戰士們勇敢作戰,誓不撤退,那么,死守這個局部有什么重要的軍事價值?這是一個絕不能丟失的重要關隘?對全局有什么意義?這個局部的來龍去脈是怎么回事?這些人的命運結局如何?這些都被遮蔽了,只有這個局部的呈現,好像這就是全部,給并不了解歷史全貌的觀眾以歷史的錯覺。還有的作品,只表現戰場上的打仗,不知道為啥打仗,看不出這里打仗和外部有什么關聯。這就是對局部無限放大的修辭手法。這種修辭手法被多部作品運用,就會形成對歷史的另一種概括。可見,任何修辭手法的運用,都不能脫離整體的、全面的歷史觀的駕馭。片面的歷史觀必然止于一葉障目,只有全面的、整體的歷史觀照,才能達到一葉知秋的境界。
要講好中國故事,就要深知中國歷史,尤其是近代以來中國人民的覺醒、抗爭、奮斗的歷史,要深知中華民族從積貧積弱到偉大復興轉折的內在邏輯,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為什么歷史是這樣走過來而不是那樣走過去?什么力量是中流砥柱?什么精神是民族之魂?歷史有一條主線,只有抓住這條主線,其他支線的位置才能清晰,也才不至于以支代主,以點帶面,一葉障目。
《雷霆戰將》劇照
影視劇創作應尊重藝術和敬畏歷史
從事影視劇創作生產的人,要意識到自己從事的是藝術工作,是培根鑄魂的工作。藝術有自己的規定性,有自己的規律,這就要求我們首先要尊重藝術,把藝術看作有生命、有靈魂的精神存在,而不是把藝術僅僅當作娛樂工具、賺錢工具。你怎么對待藝術,藝術就會給你相應的回報。說藝術是一面鏡子,不僅說它是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也是創作者、制作者的一面鏡子,你的認真或草率、真誠或輕率、真情實感或虛情假意都被這面鏡子折射出來。作者雖然在作品的背后,但作品暴露了作者的靈魂。藝術家靠作品而存在,作品不僅是藝術家才情的表達,也是藝術家人格人品的外現。血管里流出來的是血,水管里流出來的是水。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藝術創作制作工作,實際上是一項把自己交給受眾“審看”的工作,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品評。因此,尊重藝術,也是尊重自己,尊重受眾。
歷史是前人的生存與精神的存在。如果作品要涉及歷史或反映歷史,那就要敬畏歷史,老老實實地學習歷史,掌握真實的歷史。如果沒有下功夫研究歷史,靠一知半解去編織故事,靠想象去編造歷史,就是對歷史的褻瀆,難免遭到歷史的嘲笑。有道是,“歷史是個小姑娘,任人打扮”。但前提是,你得認識這個小姑娘,懂得這個小姑娘的脾性,你才能很好地打扮她,否則,小姑娘也是有脾氣的,打扮不好,小姑娘也不認你的打扮。是的,誰都可以打扮歷史,但不是誰的打扮都會被歷史所接受。只有真正知悉歷史,尊重歷史規律,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打扮歷史,歷史才會以自身的價值證明你打扮的價值。歷史也曾經是現實生活,是前人活生生的生命軌跡,是真實的存在。敬畏歷史,就是對前人生命尊嚴的敬畏,對歷史規律的敬畏,對真實的敬畏。藝術是虛構的,但本質卻是求真的。虛構是為了達到真實。“虛假”是審美的天敵。
中國不缺乏史詩般的故事,也不缺乏講好史詩般故事的才能,但缺乏講好史詩般故事的誠意和耐心。中國文藝史上那么多彪炳高峰的作品,難道僅僅是前人才能的證明?更是他們對藝術、對歷史、對人生的執著、誠意和耐心的證明。態度決定高度。少一些浮躁,少一些急躁,少一些急功近利,多一些敬畏,多一些誠意,多一些耐心,我相信,藝術不是無情物,你為藝術付出多少,藝術會向你回報多少,人有誠心,藝術就有真意。
(本文原刊于《中國藝術報》2020年12月2日第2版)
(作者:張德祥,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