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選匯 | “二次穿越機制”與爽文世界觀——從《慶余年》到《詭秘之主》
編者按:日前,由中國文聯、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主辦的第二屆網絡文藝評論優選匯發布成果。
第二屆網絡文藝評論優選匯圍繞“因網而生,向美而評”的主題,緊扣2017年以來的網絡文藝開展評論,創新精選重要網絡文藝作品145部,評論范圍包括網絡演展、網絡影視、網絡游戲、網絡文學等網絡文藝各門類各領域。自2020年10月啟動以來,收到國內百余家高校院所和報刊網站來稿700余篇,通過初評復評、文章查重,57篇文章入圍網絡票選,終評參考網絡投票推選出30篇優秀評論文章和2家優秀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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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日起,中國網文化頻道將轉載發布30篇優秀評論文章,以饗讀者。文章均為作者來稿版本,未經編校,不代表本網觀點。
“二代穿越機制”與爽文世界觀
——從《慶余年》到《詭秘之主》
高翔
2019年末,網文改編的電視劇《慶余年》大放異彩,成為大男主IP轉化不可多得的成功作品。比之于《斗破蒼穹》《武動乾坤》《莽荒紀》在架空世界打怪升級的技術化世界觀,《慶余年》的故事結構更具特色,尤其令人影響深刻地,是故事的“第二代穿越者”結構:在主人公范閑穿越到這片時空之前,其母葉輕眉已經穿越到此??v觀整個《慶余年》故事,葉輕眉的影響是舉足輕重的,不僅范閑成長過程中所依賴的力量和勢力是母親葉輕眉所奠定,范閑思想特質中的平等思想和自由理念也是由葉輕眉而來。
在這里,《慶余年》的“二代穿越機制”涉及到了網絡文學的創作倫理。一方面,葉輕眉的傳奇故事乃是典型的“爽文”模式;而葉輕眉所積累的政治資源,本身又成為了范閑的“金手指”。從這個視角看,《慶余年》具有鮮明的爽文結構。但是從另一個視角來看,葉輕眉又是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形象,致力于將現代的自由平等理念播散到這片時空。相對于男頻文想象中具有鮮明男權社會特質的慶國,葉輕眉的女性身份成為了故事的動機和起點;她與慶帝的糾纏與沖突作為文本的核心沖突,更是對從女權主義延拓到社會平權的現代政治的表達。可以說,葉輕眉這一形象賦予了故事本身超越爽文范疇的價值意涵,而范閑不過是其繼承者和實踐者。
不過,葉輕眉作為隱藏的“初代穿越者”,她的政治理想是懸浮的,在文本中只有形式(碑文)而沒有內容。這一貫穿故事的理想與情懷,在繼承者范閑身上亦表現地較為雜糅和分裂。一方面,范閑尊重乃至精擅權力邏輯,為自己的派系勢力悉心鉆營;另一方面,范閑又追求平等,同情下層人士,對于權力有著警惕和厭惡,甚至最終與無情無義,代表著權力邏輯的生父決裂。但就《慶余年》故事來說,不僅范閑對于權力機制的挑戰始終建立在他龐大的政治資源保駕護航的基礎上,而且范閑及其派系也從未建構制度層面上的政治解放機制,這使得范閑繼承自葉輕眉的“情懷”更顯飄忽,最終表現為一種倫理的矛盾與分裂:“范閑價值追求的雜糅性,與其說是人物性格邏輯的必然演繹,還不如說是體現了作者的站位,一種從底層屌絲的自我設定出發對權力又恨又愛導致自我分裂的敘事倫理的投射?!盵[1]]這種雜糅性最終可以反映為一種整體層面上的寫作倫理,一方面,是邵燕君評價貓膩作品的“文青范”“情懷”;另一方面,如貓膩所說,這一寫作依然處在“爽文”的范疇之中。從這個意義上,《慶余年》的“兩代穿越機制”構成了一個深刻的象征,“葉輕眉”作為一個“女權——解放”符號,賦予了文本超出技術世界觀的價值特性,但這種賦予并未能超出文本總體上的爽文機制。
由此,“二代穿越機制”關聯到了網絡文學的書寫機制中來。按照邵燕君的說法,網絡小說是在啟蒙式微的語境中建立個體自我選擇的異托邦世界,從而也就天然地具有了追求快樂的爽文機制。不過在筆者看來,這一“個體選擇”受到了鮮明的時代原因的影響:消費主義的盛行,使得網文在一定程度上淪為追尋快感的文化商品;而網絡文學依托于虛擬賽博空間的特性,又使得其具有“虛擬真實”的技術內涵,容易淪為消費語境中難以滿足的欲望的文化代償物。但是,這種個體選擇并非不可變更,正如《慶余年》的“二代穿越機制”所表達地,如果將范閑視為標準意義上的爽文世界觀主角;那么,葉輕眉則代表了在爽文世界觀中追求政治倫理和價值表達的可能性。伴隨著對于消費主義文化的反思,以及網絡文學審美品味的進一步提升,這一可能性也將愈發凸顯。
2020年起點大獲成功的《詭秘之主》由此成為一個癥候性的文本。與《慶余年》類似,《詭秘之主》同樣建構了一種“二代穿越機制”。故事設定了一個與《慶余年》相若的未來世界,主人公克萊恩?莫萊蒂的意識穿越也與范閑頗為相似。而在克萊恩穿越之前,同樣有一位來自現代并且建立了莫大功業的穿越者形象:羅塞爾大帝。有趣地是,《詭秘之主》的“二代穿越結構”同樣有著鮮明的倫理象征意味。羅塞爾大帝出身貴族,混跡于上流社會和教會,年輕時玩世不恭、風流成性,但又天賦出眾,最終晉升為“黑皇帝”,成為著名的傳奇英雄。在這里,作為“初代穿越者”,羅塞爾顯然頗具經典男頻爽文世界觀中主人公的氣質和色彩。與之相比,克萊恩的行為特質完全相反,他出身平凡,從一開始就認識到這個詭秘世界的可怕,處事上謹慎小心、步步為營,在每一次行動當中都會進行占卜。在這里,如果將主體性膨脹視為爽文的核心特質;那么,從羅塞爾到克萊恩的兩代穿越者性格、氣質的變化,已經初步表現了一種“爽文機制”的嬗變:羅塞爾式的“龍傲天”主角逐漸消褪,而克萊恩式更具現實感的主角逐漸涌現。
不過,克萊恩的性格特質遠不止謹慎小心的工具理性,而同樣有著鮮明的倫理指向。加入危險的“守護者小隊”,為大眾的安危而戰;化身黑皇帝,解救被殘害的底層大眾;甚至在他具有了海神的位格時,依然關注底層人民,安葬悲慘死去的小女孩。在克萊恩的身上,體現了鮮明的人文關懷和人道主義精神。僅從這一點來說,作為“二代穿越者”的克萊恩體現了對于爽文個體化倫理的超越。當然,如果將視野擴大到《詭秘之主》的整體世界觀架構之中,它對于爽文書寫范式的顛覆就更為清晰。首先,全書建構了一個類似英國維多利亞世界的整體背景,生動地呈現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歷史風貌。對比爽文以升級為核心的層級世界觀,《詭秘之主》更具現實意義。其次,《詭秘之主》從整體結構上化用了克蘇魯世界觀,故事中的人類面臨著幾乎不可能戰勝的邪神和外神的嚴重威脅。從洛夫克拉夫特創建克蘇魯形象開始,這一流派的思想根基就在于反對對于自然的征服而帶來的主體性膨脹,強調世界乃至宇宙的危險與不可知性。從這個視角上,克蘇魯世界觀恰恰構成了對于“打怪升級”的技術化世界觀的反撥。當然,《詭秘之主》同樣存在著網文中通行的“升級”模式,但是在故事中,升級更多地是通過精神和心靈的成長來實現,而且力量本身也與瘋狂息息相關:越高的力量越會帶來瘋狂的可能性。這種極為辯證的設定不僅更加貼合現實,亦賦予了升級更多的精神要素,從而賦予其鮮明的人文意涵。
由此,《詭秘之主》與《慶余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慶余年》的“二代穿越模式”中,葉輕眉的故事作為“前史”,與范閑所顯現的“正史”,體現了政治倫理/消費主義、現實價值/虛擬想象之間的復雜聯動關系。正如范閑的政治情懷不能逾越他的個體利益那樣,《慶余年》的情懷并不能超出其爽文世界觀的架構。而在《詭秘之主》中,克萊恩與最終走向失敗的大帝羅塞爾只有經驗上的聯系,他徹底取代了上一代爽文主角羅塞爾為人類存亡而戰,象征著在網絡文學的寫作倫理中,新的書寫面貌對于爽文模式的替代與超越。如果從時間上來看,這一現象就更為明晰。在《慶余年》所書寫的時期,乃是男頻爽文蓬勃發展的時期。作為一種想象“兩代人”的方式,它恰恰表明了政治理想在爽文世界觀中的日趨式微。而經歷了近十年的發展與演變之后,與消費主義同構的類型化爽文已經不能包打天下,羅塞爾式的爽文主角遂被克萊恩這樣的“二代穿越者”所取代,昭示著新的寫作范式的發展。在當下,關于網絡小說的“代際演變說”層出不窮;不過,從“二代穿越模式”來看,網絡小說的轉型首先在于,能否跳出消費主義的窠臼,超越固有的爽文模式,這將是網絡文學未來發展的一大關鍵。
[[1]]董麗敏:《角色分裂、代際經驗與虛擬現實主義——從網絡玄幻小說《慶余年》看當代中國青年文化癥候》[J],文藝爭鳴,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