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在浩瀚紛繁的詩文與傳頌中,江南儼然是四季分明、風光明媚的人間天堂。令人神往的吳越福地,孕育了形式多樣、題材豐富的江南民歌,浸潤著吳越地區社會環境、風物人情和審美情趣。
無論是“江南可采蓮”的漢代相和歌,還是寄托情思的情歌小調,抑或是采茶捕魚的勞動號子,江南民歌雖歷經時空變遷和藝術流變,依然印刻著獨特的詩性氣質和文化符號,以多樣而又統一的方式,傳承“吳歌”之傳統,融合江南戲曲說唱、民歌小調、民間歌舞和絲竹管弦等音樂風格樣態,口傳心授,世代相傳,生動記錄千百年來江南人民豐富多彩的生活方式和情感世界。
近現代音樂家們扎根浸潤江南文化,吸收地域傳統藝術,兼容并蓄,博采眾長,創作形成了大量清麗婉約、元素多元、曲風各異的近現代江南民歌,如采茶舞曲、茉莉花、采紅菱、紫竹調等,延綿之古韻,交融之流變,展現江南民歌蓬勃生長的活力,描繪江南人民生生不息的耕作和幸福多彩的美好生活,表達對家鄉的贊美與熱愛,猶如映照出一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四季江南”優美畫卷,傳遞著亙古不變的江南音樂藝術韻味、聲響特質和真摯情感。
【春之聲】
《采茶舞曲》由來
“溪水清清溪水長,溪水兩岸好風光。哥哥呀,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啊,東山西山采茶忙……”江南民歌《采茶舞曲》,悅耳動聽,音畫優美。云霧繚繞的茶山、清澈透亮的溪流、穿紅著綠的采茶女,多么迷人的早春風光和勞動景象……
立春,二十四節氣中的首個節氣。立春之后,萬物復蘇,百草回芽,杭州龍井春茶萌發吐綠。在唐代,茶農們便整裝上山,一人擊鼓,眾人齊聲大喊:“茶發芽…茶發芽…”滿山回蕩鼓聲與呼聲,場面十分壯觀。相傳乾隆皇帝當年六下江南,四度到龍井,親自采摘茶葉,留下諸多茶詩。據《西湖志》記載∶“高皇帝南巡,啜其茗而甘之,上蒙天問,則王氏方園里十八株,荷褒封焉。”又稱∶“在胡公廟前,地不滿一畝,歲產茶不及一斤,以貢上方。斯乃龍井之家嫡,厥為無上之品。”從此,“十八棵御茶”被譽為“茶中極品”,龍井也成為一個著名旅游景點。
1957年春,周恩來總理陪同外賓首次來到杭州梅家塢村,瀏覽茶村風光,參觀茶葉生產,并和茶農一道采茶聊天,總理心情十分暢快高興:“杭州山好、水好、茶好、風景好,就是缺少一支膾炙人口的歌曲來贊美”。作曲家周大風得知總理的話后深受啟發,下決心要創作一首茶歌。1958年春,周大風隨浙江越劇二團赴溫州泰順東溪鄉巡演,在與村民上山采茶時,觸景生情靈感迸發,能否用傳統的戲曲形式呢?戲曲是我國古老的傳統藝術形式,與民歌猶如孿生姊妹,表演技巧、作品題材相融互鑒發展至今。尤其是傳統民族歌劇以及敘事歌曲中引入戲曲元素,歌曲的戲劇效果和表現力極大增強。如歌劇《江姐》中運用“緊打慢唱”板式、三連音震音的齊奏,強烈烘托北風呼嘯的場景和蹣跚獨行的主人公形象,達到身臨其境扣人心弦的藝術感染力。越劇被譽為流傳最廣的地方劇種,也是浙江省最具代表性的戲曲,其唱腔清新優美,表演傳神動人,裝容典雅唯美,極具江南靈秀之氣。
當晚,他挑燈夜戰,一口氣寫出了《采茶舞曲》。樂曲以具有鮮明江南音調色彩的越劇“尺調”唱腔為基礎,融進曲藝“灘簧”結構和字多腔少的“疊板”風格,運用江南絲竹的音樂伴奏肢體。
演員演唱時,用越劇的咬字行腔的戲曲發聲方法,以前鼻音、平舌音為主,突出字頭的咬字特色,發聲靠前,唱腔連貫,音色甜糯脆亮,歌詞朗朗上口,充分運用了越劇演唱的技術特點,極富濃郁的傳統特色。
創作完成的第二天,周大風到了東溪小學請學生學唱《采茶舞曲》。沒想到,一節課下來,深受小朋友們喜愛,還邊唱邊模仿采茶的動作手舞足蹈地跳起來。在經過反復修改、重新加工和錄音后,《采茶舞曲》迅速在全國流行,風靡城鄉,成為知名度最高、最為觀眾喜愛的江南民歌之一,頻頻亮相重大晚會和外事活動,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選為“亞太地區風格的優秀教材”。2016年9月4日晚,杭州G20峰會《最憶是杭州》西湖實景演出,湖光山色間,優美茶歌旋律,三百名采茶女在湖面輕盈律動,演繹著中國神韻與世界文化的交融對話。
【夏之韻】
芳香四溢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開,香也香不過它……”當聽到這首江蘇民歌《茉莉花》時,猶如浮現一幅清香四溢的“江南茉莉圖”:柔嫩的枝條,雪白的花瓣,金色的花蕾。一陣夏日的熏風襲來,如一位妙齡少女在風中翩翩起舞,風姿綽約,亭亭玉立,散發著甜美清香,彌漫整個庭院。
茉莉花是獨具特色的東方傳統芳香植物,為我國十大香花之一。早在2000多年前的漢代,古人就有了引種茉莉花的記載,廣泛應用于茶飲、藥用、美容和觀賞。茉莉花素潔高雅,清香脫俗,留下了諸多詩詞佳作,如“花開盛夏偏嫌熱,一雨生涼耐久看”“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荔枝鄉里玲瓏雪,來助長安一夏涼”等,抒發古人對茉莉花的喜愛和贊美。
《茉莉花》則是江南小調的典型之作。作為中國民歌中的獨特一支,江南小調融入時調、俚曲,風格質樸自然,意蘊含蓄靈動,傳唱通俗親切,如《孟姜女調》《疊斷橋調》《楊柳青調》《繡荷包調》等,經勞動人民口頭創作、流傳和加工,衍變出了諸多風格各異的曲調版本,反映勞動人民的純潔真摯的思想情感和樸素生活愿望。1942年冬天,14歲的文藝戰士何仿隨新四軍淮南大眾劇團,來到南京六合金牛山腳下演出,慕名拜訪了當地一位彈唱藝人。隨后,彈唱藝人為其表演了明清俗曲《鮮花調》。何仿一下子就被《鮮花調》的旋律迷住了,當場請藝人教唱,并一句句記下了歌譜。10多年后,總政選調前線歌舞團進京演出,已成為軍旅音樂家的何仿想起了這首記憶深刻的《鮮花調》,著手進行專業化藝術性改編。
一方面,何仿將三段歌詞中描述的茉莉花、金銀花、玫瑰花三種花,統一改寫為茉莉花,一唱三嘆,使音樂形象更加鮮明。將“滿園花草”改為“滿園花開”,“看花的人兒要將我罵”改為“又怕看花的人兒罵”,使歌曲藝術形象更加生動。而在音樂方面,《茉莉花》曲調柔和優美,親切婉轉,極具江南小調韻味,呈現了曲美、詞美、意象美、情感美,雅俗共賞,百聽不厭。歌曲結構為典型的五聲徵調式,“起、承、轉、合”布局規整,旋律線條婉轉,較多運用了切分節奏和十六分音符,節奏輕快緊湊,旋律流暢又富于變化。開頭一句的兩個短句旋律起始于“角”,落于“徵”,搭配對稱,唱詞重疊,感情充沛。第二句采用“魚咬尾”傳統創作手法,自然承接第一句,并引出新的樂思,圍繞so音通過級進、跳進運行。第三樂句平穩承接第二樂句,逐漸展現“轉”的意味,從旋律的角度進行分析,可以分為六個小節,并在重復旋律中落于“徵”上。結束句旋律輔以九度跳進高八度演唱,加上悠揚婉轉的拖腔,給人一種意猶未盡、余音繞梁之感,表現出江南女子戀花惜花的含蓄細膩的情感,質樸純潔的美好心靈。
《茉莉花》開,香飄四海。《茉莉花》動聽的旋律陸續奏響在香港回歸祖國交接儀式、雅典奧運會閉幕式、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等重大活動和外事禮儀,被譽為“中國第二國歌”,成為中國文化的音樂符號。
【秋之收】
水鄉人家采紅菱
“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湖水清呀,照雙影,就好像兩角菱……”每當民歌《采紅菱》響起,猶如徜徉在波光水影的江南水鄉生活:湖面上嬉戲的白鷺,菱葉間躍出的小魚,擠擠挨挨鋪滿湖面的菱葉,還有菱姐御前救夫,不慕榮華,回歸水鄉,泛舟采菱的動人傳說,令人向往……
秋天,正是脆嫩甜美的菱角豐收時節,采菱便成了江南水鄉農家日常和難忘記憶。菱角是江南百姓傳統食物,與“蓮藕、荸薺、莼菜、茭白、水芹、雞頭米、茨菰”并稱為“水靈靈、鮮滋滋”的江南“水八仙”。據《本草綱目》記載,菱角能“補脾胃,強股膝,解內熱,健力益氣”,具有諸多藥用營養功能。在農家生活中,采菱角并沒有歌曲唱的那么輕松浪漫,采菱用的也不是小船,而是乘一只木桶或木盆,盆里放入小板凳,盤腿坐在前端,然后緩緩劃進被紅菱葉子遮掩得嚴嚴實實的河塘,用手劃撥,或左或右、或飄游向前。劃久了會腰酸背痛,不小心甚至還會“翻船”。不過也時有受驚的小蝦、小魚,從菱葉中跳進盆里,引得大家驚喜與歡笑。
這首膾炙人口的《采紅菱》最早起源于江蘇高淳。高淳歷史文化悠久,民間文化資源豐富,自古就有“出門山歌進門戲”的習俗,被譽為全國民俗文化的富礦區。據《晉書·樂志》中記載:“吳歌雜曲,并出江南,東晉以來,稍有增廣”。高淳民歌屬“吳歌”體系,融合吳地漢族民歌、民謠特色,浸潤江南水鄉稻作文化、舟楫文化,形成了獨具特色、種類繁多、形式多樣的高淳民歌。有田歌、牧歌、勞動號子、儀式歌、時政歌、情歌、春歌、兒歌、歷史傳說歌等九個品種;插秧歌、耘田歌、牧牛歌、上梁歌、送房歌、祝酒歌、情歌、車水號子、打夯號子、拔船號子、龍船號子等多種體裁,呈現多彩的民俗文化,抒發對生活的熱愛和憧憬。歌曲韻律流暢,活潑歡快,以五聲調式為主旋律,mi、la、do為骨干音,時而委婉起伏,時而高亢舒緩,行云流水,優美動聽。
1950年代,劉韻、夏丹姐妹對唱版《采紅菱》在香港歌壇紅極一時。1966年,上海籍曲作家姚敏、江蘇籍詞作家陳蝶衣重新改編《采紅菱》為更流行的情侶對唱版,14歲的鄧麗君演唱這曲《采紅菱》獲得比賽冠軍,從此聲名鵲起,踏上職業歌壇。當代詞曲作家對《采紅菱》等中國民歌的創作改編,助推了中國流行音樂的發展,一系列民歌元素的流行歌曲,傳遍大江南北,響徹華語歌壇,深深影響一代代中國人。
【冬之悅】
海納百川絲竹調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與哥哥做管簫。簫兒對著口,口兒對著簫,簫中吹出鮮花調。問哥哥呀,這管簫兒好不好,問哥哥呀,這管簫兒好不好……”江南的春節傳統習俗里,總有絲竹優雅的旋律,渲染著節日的歡騰,沖淡冬日的寒冷,揚起濃郁的江南特色。
江南絲竹,秀雅柔美,風格清新,曲調柔和婉轉,具有獨特的韻味和文化魅力,是中華民族音樂文化一顆瑰寶。“柔、美、糯”的絲竹聲,散發著悠悠的水鄉雅韻,深受江南人民喜愛。
絲竹樂的由來,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從先秦的“竽瑟之樂”,兩漢“絲竹更相和”的相和歌,南北朝“清商樂”的“但曲”,絲竹樂逐漸成為民間和宮廷中重要的表演形式。到了宋代,絲竹樂有了市井、瓦舍等專門表演場所,配設“細樂”和“小樂器”的樂隊編制,音樂風格也轉變成了“清、小、細、雅”的特點。明清時期,絲竹樂保持宋代清新淡雅的風格,吸收民間習俗中的“細樂”“絲竹”和“清樂”,并融合打擊樂器,成為伴奏音樂形式。20世紀10年代,絲竹樂逐漸以上海為中心,涌現出諸多演奏團體,如“文明雅集”“清平社”“鈞天社”等樂社。“絲竹樂”隨之也被稱為“國樂”,演奏“國樂”的班社被稱為國樂社。之后,逐漸統稱為“江南絲竹”,演奏組織稱為“絲竹班”。如上海江南絲竹“清客串”和“絲竹班”。
今天,江南城鄉各地依然活躍著諸多樂社,它們有著固定樂手們,定期聚會和排練,傳承延續著古老的絲竹藝術,豐富城市的文化生活。2006年,江蘇太倉市和上海市聯合申報江南絲竹,成功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江南絲竹的曲目豐富,傳統八首樂曲為《歡樂歌》《云慶》《老三六》《慢三六》《中花六板》《慢六扳》《四合如意》《行街》。此外,還有《鷓鴣飛》《柳青娘》《高山流水》《霓裳曲》《倒扳槳》等樂曲。音樂家聶耳曾改《倒八板》為《金蛇狂舞》,很快風靡全國。劉天華改編創作的《變體新水令》也早已成為樂壇名曲。傳統技法中有“你繁我簡、你高我低、加花變奏、嵌擋讓路、即興發揮”等手法,蘊含著人與人之間相互謙讓、協調創新等深刻的社會文化內涵,透射出江南人民“海納百川,兼容并蓄”的人文文化底蘊。
一方水土,滋養一方文化。千百年來,江南人民勤勞智慧的勞動生產,豐厚的文化積淀,獨特的民俗風情,是民間音樂的源頭,音樂創作的源泉。一曲曲音韻情調,猶如一朵朵絢麗之花,在世界聲樂藝術中奪目綻放,散發著經久流傳、令人心醉的芳香,訴說著色彩斑斕的美好江南。歲月不居,經典永恒,讓我們記住那先曾經給我們無比溫暖和美好回憶的旋律,向時光致敬,為家園祝福。
(作者為杭州師范大學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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