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騁詞大賦作為賦體的代表,其體式有兩個顯著特征,一是“體國經野,義尚光大”,故包羅萬象,氣勢恢宏;二是“鋪采摛文,體物寫志”,特別重“物類”意識,故能觀物取象,以夸飾描繪見長。所以劉勰《文心雕龍·詮賦》強調賦體“寫物圖貌,蔚似雕畫”,朱光潛《詩論》進而認為詩歌類似音樂,辭賦則近于圖畫,具有一定的“空間藝術”特征。由此考述漢賦與漢畫的創作關聯,突出表現在“賦寫圖畫”與“圖證賦文”兩端,其中漢賦的描寫對圖像的呈現,則具有更為廣泛的書寫及批評意義
“賦寫圖畫”源自東漢辭賦作家王逸、王延壽父子的言說與創作。王逸《天問章句敘》追溯《天問》中圖像描寫的緣由,指出:“(屈原)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何(呵)而問之,以渫憤懣,舒瀉愁思。”這是賦寫圖畫的考源,其中有兩個視點:一是觀圖;二是寫圖。至于漢賦寫漢畫,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描寫西漢魯恭王劉余所存舊宮室壁畫,最為典型。該賦本著“物以賦顯,事以頌宣”的思想,說明賦作描寫“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托之丹青。千變萬化,事各繆形。隨色象類,曲得其情”的創作特色。對照賦序所言“觀藝于魯”,其“藝”不僅包括宮室本身,亦于其賦中所述相關,也就是其中描寫的“云楶藻棁,龍桷雕鏤”之圖像,既有奔虎虬龍、朱鳥騰蛇之飛禽走獸,又有“五龍比翼,人皇九頭”之神話傳說,以及“黃帝唐虞”“忠臣孝子”之歷史人物等等,這既是真實的圖像書寫,也是漢人重視賦圖關聯的歷史語境。
就創作論來看,漢賦與漢畫的互通決定于賦家對朝廷禮儀的描繪,漢大賦的主要創作類型如游獵、郊祀、京都等,所書寫的內涵均屬漢代朝廷的天子禮。由于賦寫禮事而呈現于禮儀,其賦作與畫像形成了異質同構的聯系。這又突出表現于兩個方面:其一,漢大賦“體國經野”的描繪與其重儀式的圖案化特征,代表了漢人繪畫與辭賦“天人合一”的宇宙觀。例如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一幅巨型帛畫對天上、人間、地下的構圖描繪,所表現的現世與來世,神話與物態(參見湖南省博物館編《馬王堆漢墓研究文集》有關T形帛畫、神祇圖的研究,湖南出版社1994年版),與漢人郊祀賦的神境、游獵賦的場景、京都賦的物態的全方位呈現極為相似。這種宏闊氣象在漢賦中實屬常見,如司馬相如《上林賦》中有關鳥獸草木、山川形勢、游獵場景,班固《西都賦》中有關未央宮等西京宮室的群體構建,張衡《西京賦》中有關平樂觀百戲表演的場景,又無不與T形帛畫的平面構圖與再現場景有關視覺同感。其二,漢賦寫作類聚事物的特征,與漢代大量的漢畫像石(磚)也可作形象互證。盡管漢大賦作為宮廷文學,磚石畫像多屬中下層民俗創作,但其時代的藝術共性則很明顯。張道一《漢畫故事》曾將漢畫分為“人事故事”“神話故事”與“祥瑞故事”,兼括漢代歷史、神話與民間信仰(重慶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這些類型的描寫在漢賦中均有呈現。如果將漢賦與漢畫石的藝術主題結合起來考慮,或有互仿與共生的性質。
從漢畫像石的圖像看漢賦的語象,其創作形態的類似性更多地體現在物象與主題,這與“賦者,言事類之所附也”(曹丕《答卞蘭教》)相關。以寫作主題呈現物象來看,漢賦與漢畫的類比性突出表現于祭祀宴飲、狩獵弋射、樂舞百戲、宮室建筑、車駕出行等方面。例如游獵描寫,司馬相如《上林賦》的“流離輕禽,蹴履狡獸。轊白鹿,捷狡兔。軼赤電,遺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彎蕃弱,滿白羽。射游梟,櫟蜚遽。擇肉而后發,先中而命處。弦矢分,藝殪仆。然后揚節而上浮,凌驚風,歷駭猋,乘虛無,與神俱。躪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鵕鸃。拂翳鳥,捎鳳凰。捷鹓(見圖1),揜焦朋”的動作描寫與場景再現,就與1992年陜西省榆林市紅石橋鄉古城界村出土東漢墓門楣兩端的狩獵圖(《中國畫像石全集5·陜西山西漢畫像石》)類似。該圖以山林為主,其中有鹿、豬、牛、兔、駱駝,呈惶惶奔逃之狀,所繪飾的飛禽走獸,姿態各異。獵手荷篳、執戟,策馬飛奔,張弓追射,各具風姿。畫面中間為車騎出行,一軺一輜,前兩導騎,后兩從騎,軺車與輜車之間有十騎吏相隨,也與賦文描述相同。這種構象(像)的形似特征,與山東省嘉祥縣滿硐鄉宋山村北出土的宋山小石祠基座畫像,微山縣兩城鎮出土的狩獵·車騎出行畫像石,亦相契合。又如漢代“方相氏”行大儺儀戲的風俗活動,在漢賦中出現甚多。張衡《東京賦》“爾乃卒歲大儺”一段,濃墨重彩地描繪了方相氏手持斧鉞,男巫、女巫手執掃帚,眾童子跳著萬舞,頭裹紅頭巾,身穿黑衣服,在方相氏和巫覡的帶領下,以桃弧、棘矢射殺厲鬼,最后持炬火,逐疫鬼投洛水中,使不復度還等情節,并以桃木作木偶,以郁壘、神荼執葦索捕捉漏網之鬼,以祈盼宮廷王室的安寧與社會的平安。這與《周禮·方相氏》《后漢書·禮儀志》的記載高度一致。這種儀式表演同樣呈示于漢畫,現僅存洛陽燒溝61號西漢墓畫“方相氏圖”(局部),賀西林《古墓丹青——漢代墓室壁畫的發現與研究》認為畫面上的偉岸怪物就是行儺儀時的方相氏。驅除災害,祈求福祥,成了漢賦與漢畫文圖共生的主題。
漢人雖然沒有“以圖繪賦”的創作,但以漢代帛畫與磚石畫圖案對應漢賦“寫物圖貌”的特征,也具有一定的以圖證賦的意義。后代出現的漢賦圖像,如晉人戴逵的《南都賦圖》,劉熙載《藝概·賦概》即謂:“戴安道畫《南都賦》,范宣嘆為有益。知畫中有賦,即可知賦中宜有畫矣。”又如自晉人衛協作《上林苑圖》,繼后南宋趙伯駒繪《上林圖》、明仇英摹寫《上林圖》。題詠《上林圖》的詩文也隨之而出,如胡敬品讀“元人《上林校獵圖卷》”即謂:“絹本,青綠畫。洪波巨浸,層巒疊嶂……首寫巖松磵屋,中坐子虛、烏有、亡是公三人,為斯賦緣起。次寫紫淵丹水,跳沫騰波……次寫離宮別館,彌山跨谷……次寫蜺旌云旗,天子校獵……次寫七校紛陳……次寫張樂層臺……次寫解酒罷獵……”(《西清札記》卷二)其中說明圖畫的場景,正是賦文語象的圖寫,這也是漢賦與繪畫的關聯與衍展。
回到劉勰的漢賦“蔚似雕畫”說,通合于他的“立賦之大體”,即“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結合其論繪語如“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文心雕龍·物色》),并及文章與圖畫的關系如“繪事圖色,文辭盡情”(《定勢》)、“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情采》),其中“隨物”、“圖色”與“形文”,均與賦體符契。后人評點漢賦的寫作特色,亦嘗以繪法說賦,如明代孫鑛評張衡《西京賦》“綴以二華”一段云“句錘字煉,鑄成蒼翠之色”;清代何焯評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俯仰顧盼”一段云“乃就中之所見詳寫之,先結構,次雕鏤,次圖畫也”;方伯海同評前賦云“即象以求理,象明而理亦明”,或言“蒼翠之色”,或言“雕鏤”之功,擬繪畫以評漢賦,則非常明顯。如此以“繪”論“賦”批評觀的形成,究其根本,仍在漢賦創作與圖像意識相契合的基本特征,那就是以構象之法寫物與圖貌,以設色之法寫場閾與景觀。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二論漢賦說“其變幻之極,如滄溟開晦;絢爛之至,如錦霞照灼”;近人張世祿《中國文藝變遷論》說“吾國文字衍形,實從圖畫出,其構造形式,特具美觀。辭賦宏麗之作,實利用此種美麗字形以綴成”,皆取“圖貌”之大觀。所以我們品讀漢賦與漢畫,宜乎大中見小,明辨其構象法是在由無數“個像”組成的宏大圖景。
(作者:許結,系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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