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武王墩墓與楚文化有何淵源？

——專訪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徐少華

從2020年9月開始，持續近四年的安徽淮南武王墩墓考古發掘進入關鍵階段，墓室規模和各類精美文物頻頻刷屏。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徐少華近日接受專訪，揭秘武王墩墓及其背后的楚文化在中國歷史文化長河中的地位和影響。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武王墩墓的發掘有哪些進展和價值？

徐少華：武王墩大墓位于安徽省淮南市三和鎮徐洼村，隨著近期墓室槨蓋板的相繼揭開，武王墩的考古發掘進入黃金收獲季。這是近一個世紀以來楚墓、楚文化領域最重要的發現，也是近幾十年來中國田野考古領域最重要的收獲之一，受到國內外學界與社會的廣泛關注和重視。

中國目前已發現的東周墓葬約2萬座，其中楚墓就有1萬多座。武王墩墓是截至目前經科學發掘的規模最大、等級最高、結構最復雜的大型楚國高等級墓葬，現已提取各類文物共3000多件(組)。武王墩墓共有21級臺階和9個墓室，這也印證了它是中國目前發現的最高等級的楚墓。

根據武王墩現場考古人員此前的披露，武王墩主墓規模巨大、結構復雜、內涵豐富，為研究戰國時期楚國高等級陵墓設計、規劃、埋葬習俗等問題提供了實例。武王墩墓的墓葬形制、營建工藝、出土文物代表了當時楚文化最高成就，較全面地反映出戰國時代楚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技術、社會圖景。該墓形成于大一統國家即將孕育誕生的重要時期，對研究當時歷史演變和秦漢中央集權大一統國家及文化形成，都具有重要意義。

主持這項工作的考古同行結合墓葬規模、結構、出土文字材料與文獻史料加以綜合分析，推斷武王墩墓主身份可能是《史記·楚世家》記載的楚考烈王。

專家們在部分青銅器上發現有長短不一的銘文，最多的一件有28字。一件青銅簠(fǔ)上刻有銘文“楚王酓前作鑄金簠以供歲嘗”，據古文字學者的最新研究，“酓”字和“熊”字的古音相近，可以通假。在曾侯乙墓出土的楚惠王鎛(b)鐘上面“熊章”就寫作“酓章”。“楚王酓前”即楚考烈王熊完(亦作“元”)。

如果最終能確定武王墩大墓的主人為楚考烈王，那么壽縣朱家集李三孤堆大墓的墓主就是其子楚幽王熊悍，從而可為此前學界關于李三孤堆大墓墓主的爭論畫上一個完滿句號。

中新社記者：武王墩墓與楚文化有何淵源？

徐少華：楚人從周成王時受封，到公元前223年滅于秦，立國前后達八百余年(約公元前1040年至223年)。從周初的“篳路藍縷”“號為子男五十里”，到春秋中葉“楚地千里”，再至戰國中期的“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成為雄踞南方、擁有幾近當時半壁河山的泱泱大國，楚國經歷了一個由弱變強、由小到大的發展過程，為其后的秦統一、漢文明的昌盛奠下了有利的基礎。

春秋時期，楚國立足江漢，封畛淮汝，問鼎中原，然后北邊弭兵，東邊與吳國爭奪淮域，同時還開發江南。

戰國初期，公元前473年越滅吳后，楚勢東進，迅速擴展到今山東東南，沂、沭水中上游地區。戰國后期，面對秦人的壓力，楚勢力逐漸向東南收縮，公元前241年，楚考烈王因組織六國合縱伐秦不利，從陳郢(今河南淮陽)遷都壽春(今安徽壽縣)，依憑淮河據守，三年后去世。公元前223年，秦國王翦、蒙武乘勝攻楚，虜楚王負芻，并進而平定楚江南之地為郡縣，楚國最終匯入了民族統一的巨流之中。

楚國800多年的歷史中，君王有近40位。相對而言，楚考烈王還是戰國晚期一位有一定抱負和作為的君主，然因大形勢所迫而又缺乏改革魄力，最終難以挽救危局，死后15年楚即被秦始皇所滅。

楚文化亦促進了江淮地區的發展。楚人大約在春秋中期前段即進入安徽境內的江淮西部地區。公元前447年，楚人全面掌控了這一地域，進行開發建設，如興修芍陂，并利用邗溝、鴻溝以及芍陂修建后所產生的區位優勢，大規模興建壽春城。公元前241年，楚人遷都壽春。

分析可見，楚國第一次對該地域的族群進行全面整合，使長期散居、分裂的各族凝聚成為廣義的楚人楚地；政體上初步推行郡縣制，為秦漢大一統奠定了基礎；興修水利、發展農業，興建城市和交通，促進該地區的全面發展，使以壽春為中心的江淮地區突飛猛進，迅速成為戰國晚期至西漢前期南方地區乃至全國范圍內屈指可數的經濟文化中心之一。

中新社記者：楚文化在中華文化發展過程中有何地位和影響？

徐少華：楚文化是以羋(mǐ)姓楚人為代表的楚民族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以華夏文化為基礎，不斷吸收各民族文化的精華而逐漸形成的，應該說楚文化是周文化在南方地區一個突出的地方類型。

楚文化在其發展過程中廣泛吸收了各民族的文化，有華夏、東夷，更有南方(如蠻、苗、濮、越、巴)諸族，還有戎狄(盧戎、復、弦等)，都給楚文化的發展注入了新鮮血液，形成了楚文化的優勢與特點。

楚文化具有兼容性、多元性、浪漫性和創造性等一系列明顯的特點。楚人在數百年的發展中滅國并族甚多，其中部分國族在早期比楚人的經濟發達、文化先進、地位且高，楚人只有以開放的精神和胸懷，去夷夏之見，采眾家之長，推陳出新，形成異彩紛呈的楚文化。

隨著楚文化的發展、形成，存在典型楚文化與一般楚文化之別。由于楚國地域廣大，各地原有文化基礎不一，納入楚境的時間不同，與核心區的距離不等，因而存在明顯的地域特征和差異。

楚文化是先秦時期長江流域乃至整個南方地區最有代表性的文明之花，是古代中國多民族文化交融的產物，是長江流域中部崛起的實例。

楚文化在中國歷史進程和文化發展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中國上古南方地區的政治統一、經濟開發、族群融合與文化創新過程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推翻秦朝，建立漢朝的核心或中堅，基本上都是楚人，漢王朝在政治制度上繼承秦制，在文化、思想上，則較多地繼承了楚制、楚俗，如漢初的黃老治國、淮南之學，以及漢賦的創新等，皆可見楚文化對漢代及其以后文化的影響，在政治制度方面，漢及其后歷朝歷代所推行的雙軌制，其實也是楚人郡縣與封邑并用的延續或翻版，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楚文化是中華文化的本源之一，也堪稱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座豐碑。(完)

受訪者簡介：

徐少華，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青銅器和簡帛文獻、中國歷史地理、楚文化和商周考古方面的研究與探索。曾先后主持研究課題多項，并多次前往美國、法國、日本等國家大學進行訪問研究與學術交流，發表學術論文百余篇，出版學術著作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