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中國報道》記者 徐豪
1984年11月,陶寺遺址居住區的一個編號為H3403的灰坑里,出土了一件已經殘碎的陶扁壺。發掘者高天麟、李健民在陶片上發現了紅色的印跡,刷去表面浮土,赫然現出一個類似甲骨文中“文”字的符號。隨后,二人又在扁壺平直的一面發現了一個像字的符號。
這種灰陶汲水器,在陶寺遺址是非常普通的日常用器,它的口部和腹部均呈一面鼓凸、另一面扁平或微凹的形狀,以便于打水時水流入。但這件殘破的陶扁壺上,有用朱砂書寫的文字,文字有筆鋒,似為毛筆類工具所書,這足以改寫中國文字歷史。
文字的價值不言而喻。《淮南子·本經訓》中這樣記載文字創造的神話:“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可見,在古人心目中,文字的創造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陶寺朱書扁壺的發現,實證在甲骨文之前約800年,中國已經有了一定的文字系統。
“文字是中華文明綿延不絕、傳承至今的有力證據。”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馮時向《中國報道》記者指出,文字是承載思想的載體,文字沒有中斷代表著思想沒有中斷,這是中華文明傳承最重要的一個證據。
中國考古博物館陶寺文物展區,觀眾正在觀看朱書扁壺。 攝影 《中國報道》記者 徐豪
殘破的扁壺背后
關于陶寺扁壺上的文字,學者們有多種解讀。對于“文”字,基本上無異議,后世的甲骨文、金文與之相近,一般認為是表贊美之意。而扁壺背面的“符號”,則有不小的爭議,有人說是“堯”,有人認為是“昜”,有人說是“命”,也有人說是“邑”。
先拋開對文字意義的解讀,出現兩個文字的扁壺本身就傳達了巨大信息。
“文字是文明的重要載體之一,可以直接反映社會文明程度、記載歷史真實。如果文字形態是單個出現,它就有可能是符號、刻畫,而這兩個字是在同一個器物上,顯然就不是單純的符號、刻畫,兩個字就可以成句,表達一定的相對復雜的意義,那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文字’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陶寺考古隊領隊高江濤說。
“文字最早的出現,一定是人與神明溝通的結果。”馮時表示,在中國古代的政治觀和宗教觀里,掌握政權的人是受“天命”,天命觀構成了中國傳統文明的重要觀念,這既是一種政治權力,又是一種宗教權力,所以“王”就成了替天行道的人。
馮時指出,文字產生和發展之后,慢慢走向世俗化,演變成為記錄思想的工具,具有政教作用。“就像許慎說的‘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經藝之本’,就是承載思想;‘王政之始’,就是王要布命,要教化天下”。
陶寺這件帶有文字的扁壺,出現在灰坑里,且沿著破損處用朱砂涂抹一周,似乎是有某種儀式。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何努對此作了假設。他推測這件扁壺和巫術有關系,因為陶寺晚期的時候,遇到幾次大的洪水,為了鎮壓洪水,神職人員把水器扁壺打破,然后涂抹朱砂抑或是赤鐵礦,并寫上祖先的名字,希望用祖先的威名來鎮壓住水神(當然這種設想涉及對文字的解讀)。但結果發現,沒有起到實際作用,所以這件“法器”就被扔到垃圾坑里了。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副教授朱同州認為,這件朱書扁壺很可能為喪葬儀式所用器物,因為制作粗糙,并發現于灰坑中,符合古時喪葬器物簡樸和為逝者燒送器物的習俗。同時,扁陶壺朱書文字是以朱砂所寫,這與古代隨葬器物用朱砂寫逝者之名相類。時至今日,仍有殯葬時摔陶罐、瓦盆的習俗。
“文堯”還是“文邑”?
2001年1月,李健民發表《陶寺遺址出土的朱書“文”字扁壺》,首次將扁壺朱書資料對外公布。
甲骨文專家羅琨認為,扁壺上的文字應當解讀為“昜文”,其中“昜”同“陽”,推測用這兩個字和一個符號(畫界)記述堯的功績。何努認為,另一個字最接近甲骨文的“堯”字,而“堯”的本意應指“建立在黃土高原上的高大夯土城墻”,扁壺朱書“文堯”與周邊劃界符號,敘述著唐堯后人追述堯豐功偉績。
但馮時認為,應當將扁壺朱書文字釋讀為“文邑”。他向《中國報道》記者闡釋,從后世的甲骨文、金文的字形上去比較,“邑”字是毫無疑問的;從文證、書證上看,“文邑”這個詞,書證就是商代的甲骨文,目前從甲骨文中可以看到有4條非常明確的“文邑”相關的材料,而“文堯”“文昜”這類詞在古書上沒有出現過。
如果把這兩個字考釋成“文邑”,那么“文邑”是什么?傳遞出什么信息?
馮時表示,“文邑”是個地名,甲骨文中有“文邑受禾”卜辭,就是商人關心“文邑”這個地方有沒有好收成。從陶寺時期到殷商時期,已經有七八百年時間了,“文邑”這個地名還存在,就傳遞出了重要信息。
馮時考證,陶寺龍盤上的龍,就是夏代的社神句龍,龍嘴里銜著的就是社樹的符號,這說明陶寺與夏有著密切聯系。《左傳》中記載,西周初年,唐叔虞被封于夏墟,唐叔虞是晉侯的祖先,今天天馬—曲村遺址發現了晉侯墓地,說明這一帶就是“夏墟”,地理位置上與陶寺遺址所在的區域是一致的。同時,夏有尚黑的習俗,這在陶寺的出土文物中也有體現。而在時間上,公元前2000年前后,也是夏朝建立的時間。
“這樣我們就可以有一個認識,就是‘文邑’可能就是夏代早期的王庭,也就是由夏啟所建立的王庭。”馮時告訴《中國報道》記者,從商周金文里可以發現夏代早期的國號是“文”,“夏”是晚商至西周時期加上的字,叫“文夏”;后來這個名字在流傳中又被改變,只剩下了“夏”字。因此,“文邑”就是“夏邑”。
那么,“邑”作何解呢?馮時說,邑就是沒有城墻的巨大居邑,夏商周三代的王庭是沒有城墻的,王族族邑居于“天下中心”的王庭,有諸侯的拱衛,無須再建筑高大的城垣;而王有教化天下的使命,有重文教的傳統,有城墻阻擋,不利于教命傳播。因此,王庭要呈現為不具城垣的邑的形制,文獻里“大邑商”“大邑成周”“洛邑”等都叫“邑”。“三代的王庭都沒有城墻,這是我們從文字、文獻、考古總結出來的東西。”
陶寺晚期出現了“暴力革命”的現象。馮時認為,這是古本《竹書紀年》里記載的“益干啟位,啟殺之”事件,夏啟暴力推翻了伯益的王權,并通過種種手段“改天命”。因為陶寺是“地中”所在,所以他毀城作邑,在陶寺建立王庭“文邑”。
陶寺還有更多文字嗎?
今人對陶寺扁壺朱書文字的解讀,多多少少都有推測的成分。但無論如何,陶寺朱書展現在世人面前,給了我們想象和考證那個時代的更多空間和支點。
陶寺扁壺上的朱書是孤例嗎?公眾鮮知的是,在2002年至2007年,考古工作者對陶寺中期大型夯土建筑基址進行發掘中,又發現了一片帶有朱書的陶扁壺殘片,“再次證明上個世紀出土的陶寺文化晚期扁壺的朱書文字,絕非孤例,在陶寺遺址已經使用文字的可能性也進一步增大”。
盡管對扁壺朱書文字的解讀不盡相同,但專家們一致認為,三代之前的文字是“稀有物品”,不會出現太多。
馮時表示,王庭及神職人員才有資格使用文字,“在上古時期使用文字的人是一個極小的圈子”。何努認為,一方面,文字使用初期,文字發明的數量不會太大;另一方面,文字當時用于國家管理用的記載、文書,不會大量用于生活日常。同時,很多文字記載可能是在木片、竹片上,不容易保存。
高江濤還提到一個客觀因素是,陶寺目前發掘的面積還很小,晚期大墓還沒有發掘過,中期大墓也只發掘了一個。“我們覺得像朱書扁壺這樣的文物肯定還會出土的,只是時間問題。”
(來源:《中國報道》2024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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