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藝人常香玉
戲里戲外都是“花木蘭”
位于鞏義市的常香玉故居。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
常香玉
常香玉(1923年9月15日-2004年6月1日),原名張妙玲,出生于河南省鞏縣(今鞏義市),豫劇表演藝術家,常派藝術創始人,代表作有《花木蘭》、《拷紅》、《紅燈記》等。
抗美援朝時期,她率領香玉劇社演遍了半個中國,用義演收入為空軍捐獻了一架戰斗機,后又奔赴朝鮮戰場進行慰問演出。常香玉曾擔任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河南豫劇院院長等職,2004年因病逝世,后被國務院追授“人民藝術家”榮譽稱號。
去過常香玉家里的人都知道,她從來不穿拖鞋。
老了、不上臺演戲的時候,她也這樣。哪怕坐在收音機前聽個小曲,她也坐得筆直,腰板里透出一股精氣神兒,像一個時刻準備上戰場的兵。
抗美援朝時期,常香玉變賣家當,帶著劇社在全國義演,硬是捐出一架蘇制米格戰斗機。后又奔赴朝鮮戰場,慰問志愿軍。
在槍林彈雨里的四個月,炸彈撂下來、棚頂的土畢畢剝剝掉在戲服上,只要臺下的志愿軍不動,她唱的《花木蘭》也不停。
“戲比天大”,這是常香玉對自己和觀眾的承諾,她身上也似乎真有股花木蘭的勁兒。
為了更好地表現角色情感,常香玉曾冒著“欺師滅祖”的罵名,對原有的豫劇唱腔進行改革,吸收、融合多劇種的元素,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常派”藝術風格。
她的戲招人喜歡,字正腔圓,接地氣,一句“劉大哥講話理太偏”,傳唱至今。她也招人喜愛,賑災義演,捐款修橋,農村、工礦的舞臺上總少不了她,學生說她“做了一輩子的好事”。
戲比天大
兒子陳嘉康記得,每當常香玉晚上有演出時,父親陳憲章從中午就開始“緊張”。
那時常香玉30多歲,一家人住在河南省豫劇院。為了保證狀態,她總要午休。陳憲章就搬個凳子坐在房門口,戴上老花鏡,展開一份報紙。偶爾有人路過、吆喝一聲“香玉”,陳憲章趕忙把食指點在唇邊,再雙手合十放在耳側,祈求對方別出聲。
來人明白了——“香玉睡覺了啊”——又大嗓門的一句,陳憲章緊張得汗都要出來了。
他對一切可能打擾妻子的聲響保持警惕,不敢有一點閃失。等常香玉化好了妝,工作人員就搬個椅子擱在場門邊——登臺前至少半小時,常香玉要坐在這“默戲”——整個人浸到戲里,從頭到尾地體味角色的情緒。周圍的人心照不宣地保持安靜,知道天塌下來都不能打擾她。
“戲比天大”,常香玉總這樣說。這是父親教她的道理。1923年,她出生在河南鞏縣(今鞏義市)南河渡村一個窯洞里。那時,她還叫張妙玲。父親張福仙是戲曲藝人,決定教她一門手藝來養活自己。
常香玉跟著父親學習唱腔和武功,串集鎮、趕廟會,搭戲班學藝。她每日早起喊嗓子、下腰、踢腿、耗膀子。戲班里流傳著一句話,“戲是苦蟲,不打不成。”手的位置擺錯了,一棍子敲在手背上,練踢腿,練得“腿腫成螞蚱口,往下流黃水”,父親也沒有讓她歇過。
教不會的時候,父親著急地擰她膀子,拇指伸進她嘴巴里、掐出血,恨恨地問她,“這個字咋咬不清楚呢?”劇場沒有麥克風,要讓觀眾聽清,全靠演員的吐字和念白,因此,一句唱詞就得練上千遍,時間久了,“嘴、牙、舌頭,都不知道是自己的嘴,摸著都不是一般的肉的感覺,練木了。”常香玉說道。
這樣的練習甚至具體到了兩顆眼球。為了練就炯炯目光,夜間,常香玉總點燃一個香頭,循著光轉動眼珠。
這些苦還不算難忍,真正折磨人的是地位低。當了戲子,是家族的恥辱。一次,常香玉要跟著父親回家鄉演戲,張氏族人攔著她,“派了個人告訴俺爸爸,你要是來咱這鞏縣演戲,就把張家血脈拔凈了。”常香玉索性跟著干爹改姓常,“香玉”二字則取自楚霸王的名字“項羽”的諧音。
十二三歲時,她演一個配角,兩場戲間隔時間長,她在后臺等著出場,一不小心睡著了。女兒常小玉聽母親講,“(張福仙)打她,在農村演戲,觀眾都是你拿一升米、我拿一升面(抵票價),你這樣對得起大家拿的糧食嗎?戲比天大,在舞臺上一站,你責任重大。”
戲臺上,她一次次迤迤然走出,唱、念、做、打,都愈發有模有樣。學戲不過幾年時間,常香玉已經能主演大戲。
“軍功章”的另一半
“一睜眼,滿腦門兒都是戲。”兒子陳嘉康的印象里,比起戲臺上的獨當一面,生活里的常香玉近乎笨拙,“去商店買冰棍,竟連錢也不記得帶。”
常香玉大概對這樣的“控訴”心不在焉,柴米油鹽和家長里短不是她的追求,她癡迷的永遠是舞臺上閃閃發光的角兒。
丈夫是最愿意成全她的人。常香玉曾說,“結婚之前吧,是老父親管我,結婚以后都是憲章管我,所有的。”他是中國現代話劇奠基人洪深的學生,婚后,陳憲章棄政從文。1948年,二人在西安創立了香玉劇社,招收了一批學生,管吃管住,不收學費,在校學生最多時達到40多人。
這里多是苦孩子,有的是因連年災荒、戰亂而流入陜西的河南難民,自己的父母去世得早,就把常香玉夫婦當家人。
常香玉教戲,陳憲章寫戲,香玉劇社老學員修正宇記得,“老爺子每天拿著報紙,一字一句地摳,緊跟形勢寫劇本。”新中國成立后沒多久,朝鮮戰爭爆發,“老先生趕快去書攤上去扒書,由京劇《木蘭從軍》改編,寫成了豫劇《花木蘭》,加了比武、送別等選段。”
他仔細地為常香玉講解角色的出身、內心的潛臺詞,教她識字、寫字,兩人一起研究唱腔。常香玉唱完一句,陳憲章不滿意,指出哪個字要重點發揮,常香玉就換一個唱法。還不夠勁,再換。最后,兩人達成共識,“這個可以,觀眾肯定愿意聽。”
“老先生把老太太從一個大字不識的人,變成一個人民藝術家。”修正宇說道。
這樣的扶持和幫助又豈止是在事業上。給常香玉做飯,照顧孩子上學,給孩子買藥、買衣服,都是丈夫的任務。常香玉每次出去開會、學習,陳憲章都要給她寫信,“一條一條地囑咐,我都嫌他啰嗦,嫌他說得多。他放不下那心,沒法。”
陳憲章婉轉又細心,孩子們難免跟父親更親。“爸給我洗頭洗到十多歲,媽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我記得我丟了一件衣服,她還打了我一頓。”女兒陳小香記得,她甚至不敢跟母親多說一句話,當然,母親“也沒有那么多廢話跟你說”。
“香玉劇社號”飛機
顧不過來的時候,常香玉索性把孩子送去托兒所。
常小玉記得,6歲那年的一天,她看到母親帶領著劇社的哥哥姐姐們在院子里集合,“女生穿著小裙子,男生把白襯衣都扎進褲腰里,可精神了。”
她不知道大家要去哪里,只知道母親是要離開自己一段時間了。
1950年10月,中國人民志愿軍應朝鮮請求赴朝作戰。抗美援朝總會發表了一則《愛國公約》,號召大家捐飛機大炮。
“解放以后,藝人翻身,大家都抱著一種對共產黨、對新社會的感恩。”劇社學員范玉清記得,常香玉把劇社卡車和自己的首飾都賣掉,連著之前攢下的一點現金一起捐了。和陳憲章商量后,她決定在全國義演、募資捐一架戰斗機。
在過去,這樣一架飛機的價格是15億舊幣。大膽的提議得到了劇社的支持。
1951年8月,一行59名演員出發了。他們先后抵達開封、新鄉、鄭州、武漢、廣州、長沙6個城市。一張“捐機義演”黑白小廣告貼得滿街都是,上面印著常香玉的照片和戲目。
沒想到,剛到開封,常香玉就病倒了。演《游龜山》的時候,常香玉打完退燒針、搖搖晃晃地上臺。樂隊的師傅提醒她“小心絆倒”,她清醒了一點,一句“耳聽岸上有人喚”唱出來,觀眾“嘩”地叫好,“勁兒提起來了,發燒也不想了,就演完了。”
第一炮打響了。支持從四面八方涌來,觀眾不計較票價,也不計較自己能不能聽懂,4毛錢一張票,他們掏一塊錢,夜里拿著鋪蓋卷排隊買;五十多歲的老夫婦大熱天推獨輪車推了十幾公里,就為了給常香玉送兩籃雞蛋;沒帶錢的印尼華僑,當場摘下金手表捐了。
義演有時候一天兩場,演員們連妝都不卸。吃的都是豆芽、黃瓜、豆腐混在一起的大鍋菜,劇場沒床的時候,就在舞臺打地鋪。
有時,戲服很重,要扎七八斤重的靠旗,勒得很緊,常香玉的膀子上一道一道的紫色淤血。
不到半年的時間,香玉劇社完成了178場演出,募集15億2700萬舊幣。購買飛機后,多余的錢,常香玉也悉數交給了抗美援朝總會。
這架飛機,后來被命名為“香玉劇社號”,它的模型至今陳列在中國航空博物館。常香玉也因此被葉劍英題名為“愛國藝人”。
“戲是給窮苦人看的”
“奔赴朝鮮戰場慰問志愿軍,那是拿命在演出呀!”今年80歲的修正宇回憶當年時說。1953年3月,他跟著常香玉和其他學員一起,奔赴朝鮮戰場。
軍裝肥大,冷風在里面直竄,大家把袖子、褲腿塞來塞去,扣子挪了又挪,一跨過鴨綠江就開始演出,一直演到上甘嶺前線。到7月美國簽訂停戰協議之前,4個月的時間,演員們都在槍林彈雨里。
兩個志愿軍開吉普車載著常香玉。行軍路上被敵機跟蹤了,照明彈一閃,車就立即拐到樹林里。兩個戰士架著她跑,再一起臥倒,炸彈就撂在旁邊。為了保護常香玉,一次,兩個戰士摞起來、趴在她頭上。
專心演出也成了奢求。有時,炸彈就炸在臨時戲棚旁邊,土畢畢剝剝地往下掉,樂隊嚇壞了,想扭頭就竄,發現志愿軍依舊盤腿打坐,抱著槍,紋絲不動。常香玉說,“戲不能停。”
大家忍著心慌,“外面吹著哨子,防空槍‘咔咔’地打,汽燈就黑了,志愿軍打開手電筒對著舞臺。”今年82歲的劇社學員韓玉生記得,戲正演到花木蘭大戰番邦主將突力子,觀眾站起來喊口號,“向花木蘭學習!向常香玉學習!”
她身上好像真有股花木蘭的勁兒。戲里還是戲外,渾然天成。
此后,常香玉帶領劇團實行“三三三制”演出——三個月在農村,三個月在工礦,三個月在部隊。“要為國家、人民、勞苦大眾服務,戲是演給窮苦人看的,是歌頌新中國的,這一點就是常香玉老師追求的。”韓玉生說道。
日子好過一些了,常香玉仍保持著極度的清醒和簡樸。她照舊每日練功,帶補丁的衣服甚至穿到了晚年。但她又是極度慷慨的,賑災義演、施粥捐款,為家鄉修橋、鋪路,她都不含糊。
“做一件好事容易,但一輩子做好事很難,我們老太太她做到了。”修正宇說。
常派藝術
后來,人們提到常香玉,第一印象都是“捐飛機”。這難免讓人忽視了她的專業成就。學生韓玉生也有自己的看法,“她在藝術上是豫劇開拓者,是數得著的人。”
常香玉早期學戲時,河南梆子各流派劃分明顯,她唱的屬于豫西調。但在表演《西廂記》時,常香玉覺得她在戲中扮演紅娘,這是個喜劇人物,唱腔應該是活潑輕快的,但豫西調的特點是深沉而蒼勁,只適合演悲劇。而豫東調則相反。
要不要取長補短呢?一旦學唱豫東調,就意味著壞了規矩,但或許能把戲唱得更好。倔強的她下決心改變唱腔,首段唱詞不長,一般不被人們重視,但常香玉卻一反常規,她細致地處理每一個字的旋律起伏和伸展,輕快、跳動的調子一出來,再配上她活靈活現的眼神,“一腔定太平”,贏得觀眾滿堂喝彩,她也憑此名滿開封。
后來,在走南闖北的演藝過程中,常香玉學習吸收京劇、曲劇、河北梆子、漢劇等多個劇種的元素,“總之,對我有用的統統借鑒過來。”
這在那個年代不算好事。戲曲劇作家張鄉仆回憶,有人說常香玉是“欺師滅祖”,是“豫劇的叛徒”。
“改革的幅度太大了,正本清源,范圍很廣泛,不是一個戲、一個動作的問題。”修正宇說。時間給了答案,大刀闊斧的改變成就了她獨特的“常派藝術”,“老太太的唱腔到現在都不過時。”
從藝多年,常香玉演出劇目100多部,在舞臺上塑造了紅娘、白素貞、花木蘭、佘太君、李雙雙等形象。1956年,河南省豫劇院成立,常香玉是院長,原本的香玉劇社被納入劇院一團。
“河南省語言太復雜了,團里有安陽人、洛陽人,口音一個人一個樣。”常香玉拿著字典,讓大家糾正發音,再按河南話的調子唱出來,如此一來,“只要能懂普通話就能聽懂豫劇,這便于戲劇的推廣,也是老太太一個很大的貢獻。”修正宇說道。
不過7年時間,1963年,文化部的報告點明了豫劇發展之快,“流行全國二十多個省份,逐漸遍布全國。”沈陽、北京的劇團也紛紛來河南豫劇院學習,豫劇從一個地方戲變成了全國性的大劇種。
謝幕
老了之后,演戲的機會少了。
一批批新演員登場,耳熟能詳的段落被一遍遍演唱。但當學生們翻出那些塵封的影像,大家都覺得,誰也唱不出常香玉的味道。
她不是沒有機會,但年紀畢竟是大了,再也找不回年輕時的氣息,“這樣對不住觀眾。”不選擇上臺,不代表放下了、認輸了,她開始在沒觀眾的地方默默地琢磨自己的戲。“這一句,再唱的時候要發揮好一些,那個字應該再強一點。”
終于選擇公開露面,是2003年夏天。時年80歲的常香玉做客中央電視臺《藝術人生》,坐在椅子上,她用手在大腿上打出節拍,唱了一小段《西廂記》。
錄制節目的那天,80歲的常香玉穿了一件玫紅色的上衣,看起來不像是癌癥晚期病人。主持人夸她好看,她略得意地說——
“我是來謝幕的。”
新京報記者 彭沖
圖片(除署名外)/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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