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論
明代出了一位桀驁不馴的奇才李贄,著了一篇名標千古的《童心說》,五百年來爭議論說不斷。李贄是一個汪洋恣肆的人,對先賢往哲的不恭,似戰國時的莊周,于是重禮而主敬的大儒們,對李贄的“不敬”,有些惱怒。李贄是一位愛罵人的先生,但他自己似乎也知道社會上的爭議,干脆著《三蠢記》以描述當時的歲寒三友:“定見、深有、李贄“。此三人者,李贄皆稱之為“蠢物”。李贄愛罵人,而定見深者非不恨李贄,反而親善,李贄則自詡,“以我口惡而心善,言惡而意善也”。
李贄強調的童心本真說,與孟子性善之說本無齟齬。孟子以為那不學而能的為“良能”,不慮而知的為“良知”。在他論述惻隱之心——仁、羞惡之心——義、恭敬之心——禮、是非之心——智的時候,以為這是“性”中已具其端的“根本善”,乃“性”之所固有,非本來無有而勉力得之者。李贄的“最初一念之本心”——童心之喪失,與荀子的性惡說則殊途而同歸。荀子以為人生的本性是惡,是“不事而自然”的存在,那是已經完成了的自在之物。惡向善的轉化則須要學習。李贄說,如果你遇到的不是“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那你便會遇到三種不測的危機:第一,“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第二,“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第三,“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于是焉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也就是孟子所謂“良知”“良能”的喪失,即那人生已具其端的“根本善”的喪失。李贄所說的三種不測的危機,則是荀子“不事而自然”的罌粟之花、魔鬼之果。
《道子畫壁》
荀子講,人性之初本身已惡矣,向善則須學習,不學習則惡果是自然的,李贄則說,人心之初——童心是善的,然則學而不當則惡——童心失。荀子是不學則惡,李贄是學而不當則惡,雖本初徑庭,而后果則一。中國古人學未嘗不博,所缺者往往是邏輯,影響了他們審問的精當和明辨的準確。孟子、荀子、李贄之間,恐怕本質上都有相通之處。
如果我們將童心理解為本真之性,那么在此領域談得最徹底的還是東周時代的老子和莊子。他們共認為當下的自然狀態即絕對之善。天下之所以有“善”與“不善”,乃是混沌的大樸已散、大道廢除之后,滋生出仁、義、禮、智,都不是善果,都是本真之性的喪失。在他們心目之中,至善乃是任其性命之情,性命之情是自然的,而仁義之類則是人為的。莊子在《駢拇》中講:“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他又在《馬蹄》中說:“及至圣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因此,道家的終極目的是復歸,復歸于嬰兒,復歸于無極,復歸于樸;是知其白而守其黑,知其雄而守其雌,知其榮而守其辱;是以柔弱而勝剛強。因循“致虛極,守靜篤”的天道,則歸本根,在老莊看來,本根之性便是嬰兒、無極和樸。
或云,以《老子》之辯證法觀古往今來之治亂興亡、成敗得失,后發制人,所有“無為”后面隱含的“無不為”巨大功利目的,顯然離“自然狀態”的“絕對的美”的境界不可以道里計,何以在有關童心的論述中竟會發現老子的透辟和周贍?固然《老子》是一部不可比量的大策略的著述,他的“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老子·第四章》);“天地之間,其猶橐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老子·第五章》);“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老子·第二章》),此中固有種種處世為人的透徹之說,可謂慧智;又如“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第二十二章》);“大直若曲,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老子·第四十五章》);“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老子·第三十六章》),這一切簡直證明了老子是一位老謀深算的大策士,治國平天下,老子絕不會稍稍讓孔子專美于世。正因為老子深知物極必反,故提出“柔弱勝剛強”,“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第七十六章》)。老子看清了宇宙萬有包括社會人生的發展,他發現,生命的嬰孩時期,雖然柔弱,但卻包含著無窮的活力,未來絕對屬于他,柔弱必然取代堅強,而宇宙萬物在坍塌垂危或老朽衰敗的時節絕對是堅硬而枯槁的。我們所應做的是甘于居卑而處微、功成而身退。復歸于嬰兒者,乃閱盡人間春色之后的返璞歸真,使自己真正做到“為而不爭”(《老子·第八十一章》),老子所謂“嬰兒之未孩”者,童心也,無爭之心、混沌之心也。“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老子·第二十章》),也許鄭板橋愛題的“難得糊涂”正是這種老子式的大慧智。“慧智出,有大偽”,我們很容易誤以為這種聰明之后的糊涂是“大偽”的所在,我想,這種理解是不公正的,倘若然,老子正可以不說,鄭板橋正可以不寫,免俗世置喙。學會看古人之文,知其良苦之用心,是會看書、看懂書的基本條件。
《太白傅詩意》
在此我們就可以仔細地鑒賞我畫的《老子出關》了。老子慈眉善目,潭壑碧水似的眼神,表明他無與倫比的智慧,正所謂情深而不詭、風清而不雜者也。而天下第一等的難事,是既有大智慧而又避免了大偽的浸染。從那飄拂的須眉和身在化外的情態,我們似乎可以回憶那《道德經》八十一章的全部內容。那于牛側踏歌的童子,神情清純,氣質非凡,那是具備了孟子“善之端”的少年,也可以說是克除了荀子本然自在的“惡”,經歷了善的修為的一種當下的至善。你們不難看出,一幅好的中國畫,必須根植于民族文化的沃土,它是歷史的、哲學的而又是高度筆墨技巧的展示。
初心——童心,在孟子和荀子那里的區別是可以統一的。孟子說的是“善之端”,并未保證其永善,而荀子也不曾否認已然的惡向善的轉化。近代科學研究的DNA和RNA,未來必可分析出善的和惡的構成基因之不同。孟子和荀子如果在戰國之時,有如此高度的生物學修養,他們會攜手而笑。孟子說,當我稱性善的時候,那惡的DNA和RNA在休眠。荀子說,當我痛恨本然存在的惡的時候,那善的DNA和RNA也在休眠。今天,人類最大的修為,不在身外的一切,而在身內,在于心。主宰宇宙的永遠是善,惟其如此,才會有天地之大美展現在我們眼前。“惡”,即使會得逞于一時,但宇宙的大規律是使它速朽,不得永年。“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老子·第二十三章》)所以老子希望人們能做與天地道德同步的事,過一種“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老子·第十九章》)的生活。
“童心”二字只為方便明晰而摘取之,且代有賢者使用,似已然有甚多附加之深義在。其實,“童心”可以視為中國亙古至今一個不朽的永恒命題,“童”與大人、圣人,“童”與天地、宇宙、本初、樸、無極有并列不悖之義,可謂同性而異名。古人就心、性、情(張載)、性善(孟)、性惡(荀)的種種議論發明,都有張載所見到的大氣遷流、萬象紛陳,“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無一物非我”的感慨。童心者,大人之心也,圣人之心也,豈其有他哉?那是無瑕無疵、無邪無垢的心靈境域,那是一個純粹高潔的代號,是追逐之象征,而非辯說之結果,亦宛若孔子之“仁”,也是一種道德的標示,即人生最高的當然準則,也是無須辯說而后的存在。
人皆可為圣賢,天下人“皆其昆弟赤子之親”,這是對人類自身凈化、相互關系淳和、講信修睦的崇高祈禱,五百年過去,人類竟如何?還有人從內心到行為崇尚王陽明的偉論嗎?有的。
《棋·弈秋課徒》
談到童心和圣人之心的同性異名,不禁使我想起近世王國維詞論中最具魅力的那句名言。王國維在論李煜時說:“詞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又說李煜之詞“儼有基督釋迦擔荷人類罪惡之意”。“赤子之心”謂未受污染、皭然不滓之童心也,而后句則稱李煜有圣人之心矣。王國維于所譯之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有查氏者對五色牛村之村民論及駱駝之性格、獅子之性格與赤子之性格時,謂赤子者“若狂也,若忘也,若游戲之狀態也,若萬物之源也,若自轉之輪也,若第一之推動也,若神圣之自尊也”。有此七種品性(前文所謂之氣象、氣質)則駱駝之耐苦、獅子之咆哮不可擬之,有不可侵凌之氣在焉。七種品性中前三種屬“如嬰兒之未孩”,后四種則屬氣象萬千之大人、圣人也。七事備,而后我們深知本文所論之“童心”為不妄。
抬眼望,龍光牛斗,星漢燦爛;俯身察,萬類繁衍,萬物得時。這好端端一個風雨博施、日月隨旋的宇宙,不正是不言大美之所在嗎?二百多年前康德就對著茫茫的六合玄想,心頭升騰起“星空”“道德”兩個詞,與兩千五百年前大哲老子“道經”和“德經”兩個詞不期而遇。人類的智慧有時是會有不期而遇的因緣的,不知何時何地為何攜手,共逸絕塵。因為人類所面臨的和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一定是跳不出“天”和“人”兩個字的。
張載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集》第302頁,中華書局,1978)張載無疑是宋代理學的堂廡特大的先哲,他之后的二程、朱熹、陸象山、王陽明以至明末清初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三杰,無不以此論為圭臬,而“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則是開宋代理學先河的圣哲。
由李贄的“童心說”所引發的是歷史、哲學和整體文化的大議論,當人類還不知道有“童心說”的時候,“童心”已作為天地大美的存在滲透到一切領域,它和年齡無關,只和宇宙間一切美的、真實不欺的存在有關。它是光明的所在。當人類整體失去童心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地球將會在宇宙的坍塌之前,掉進永夜的、萬劫不復的黑洞。
(本文節選范曾《童心論》)
關于我們? 合作推廣? 聯系電話:18901119810 ??010-88824959 ??詹先生 ??電子郵箱:zht@china.org.cn
版權所有 中國互聯網新聞中心 京ICP證 040089號-1?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 ??10120170004號 網絡傳播視聽節目許可證號:0105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