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
蕭紅3歲和母親
蕭紅與蕭軍
蕭紅與端木蕻良
主題:紀念蕭紅誕辰110周年暨《蕭紅大傳》新書分享會
時間:2021年6月5日10:00
地點:首都圖書館A座報告廳
主持:劉偉 《蕭紅大傳》責任編輯
主辦:人民文學出版社
寫這樣一個人和一個時代
需要一種更好的寫作方式
主持人:蕭紅,二十世紀最優秀的作家之一,與張愛玲、呂碧城、石評梅一起被稱為“民國四大才女”。她曾被魯迅贊為“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被柳亞子譽為有“掀天之意氣,蓋世之才華”。在她僅有的短短三十一年生命里,不到十年的創作生涯中,為我們留下了《生死場》《呼蘭河傳》以及未完成的《馬伯樂》等近百萬用血書寫的灼熱文字。
今年,是蕭紅誕辰110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著名學者季紅真的《蕭紅大傳》。這是作者積四十年時間完成的一部深觸蕭紅漂泊、孤獨靈魂的傳記,真實全面還原了“呼蘭河女兒”蕭紅的悲苦一生,50余萬字,20余幅插圖,教我們讀懂一代才女的“流離”與“不甘”,走進蕭紅“天真”而多舛的人生。
臧永清(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1911年端午節,蕭紅誕生在黑龍江省呼蘭縣,今年恰逢蕭紅誕辰110周年。今年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成立70周年,我們出版的《蕭紅選集》《蕭紅作品新編》《蕭紅十年集》《蕭紅全集》《蕭紅散文》《生死場》《呼蘭河傳》等等深受讀者喜愛。
此次推出的季紅真女士的精品力作《蕭紅大傳》是一部有分量、有學養的蕭紅傳記,書中的諸多內容,如對蕭紅身世背景的考察,對汪恩甲身世及神秘失蹤的考辨,對蕭紅研究中相關史料的爬梳與鑒別,全書“無一處無來歷”的求真精神、開放的敘述結構、縝密的學理邏輯都顯示出很高的學術涵養。更為可貴的是作者以女性視角深入貼近另一個才女深廣的心靈世界,與傳主心靈高度契合,從而呈現給我們一個更加真實、立體、鮮活的蕭紅形象,這也是《蕭紅大傳》不同于市面上其他蕭紅傳記的關鍵所在。
主持人:趙園老師是研究蕭紅相當早的學者,寫于1985年11月的近3萬字大作《論蕭紅小說兼及中國現代小說的散文特征》,可以說是研究蕭紅必須要讀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的很多觀點,關于蕭紅作品近乎稚拙、無結構的結構等觀點,現在看來仍然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
趙園(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最近我應約編一本自己的學術作品自選集,現當代文學研究方面的作品只選了一篇,就是關于蕭紅的。我自己也認為,真正經得住時間的只有這一篇。但是面對季紅真的《蕭紅大傳》,我應該承認,我這個人是不大能夠深耕的——持續在一個方向、一個議題、一個人物上這樣耕耘,這是我沒有做到的。
我特別注意的是蕭紅故事中常常被人說到的那兩段婚姻。我注意到季紅真在處理這個問題上不迎合大眾的口味,很嚴肅。尤其對于端木蕻良和蕭紅關系的處理、在蕭紅臨終前端木蕻良的作為,她的這種處理很平衡,不采用或者不只采用一家之言。因為有關這個之前確實有一家之言,而且影響很廣,造成了大家對端木蕻良的惡感。這是一個學問,也是一種寫作技巧,更是一種敘事態度,就是你怎么對待像這樣的比較私密的歷史。
作家研究的價值有時不限于這一個作家,一個作家與一段歷史、與一個地域等等,它有可能展開一個非常大的面。你能不能打開,這就看你的功力。我們在座有些人大概看過香港著名導演許鞍華執導,湯唯、馮紹峰主演的《黃金時代》,是一個獲獎的電影作品,拍得不乏精彩,但是里面想呈現的東西太多。比如蕭紅和同時代人的關系,比如像聶紺弩、舒群等等,普通觀眾是陌生的,這就限制了它目標的達成。所以寫這樣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確實需要一個更大的篇幅,也需要一種更好的寫作方式。
現代文學發展歷史里
蕭紅的存在是一個奇跡
主持人:《蕭紅大傳》寫得很綿密,蕭紅只活了31年,但是《蕭紅大傳》寫了50萬多字,為什么寫這么多?因為蕭紅與現代文學諸多作家有很多聯系,通過這個小小的切口能夠反映中國現代文學里面一個大的時代、一個整體的面貌。
孫郁(原魯迅博物館館長、著名學者):季紅真老師這本書內蘊非常深廣,話題特別多,每一章節都埋伏著現代文學史和中國現代史里面的一些有難度的話題,比如左翼文學。我們一般把蕭紅放在左翼作家里面,但是她和丁玲、聶紺弩這樣的左翼作家是不一樣的,但是他們彼此之間還有交叉。所以這本書里涉及的歷史事件,包括抗日、左聯,以及她在重慶和香港時期的這些經歷,里面都牽扯到很多現代文學史的一些難題在里面,她處理得也很好。當然這里面,蕭紅和魯迅的相逢那部分寫得十分精彩,季老師在處理這段的時候有自己的見識。
我個人覺得魯迅先生對現當代文學的影響太大了,尤其對同代人的影響很大。但是同代人整體上把握魯迅精神要義的人很少,都是從某一方面繼承魯迅的一種精神。比如魯迅去世以后,寫魯迅寫得最好的,一個是蕭紅,一個是徐梵澄。
徐梵澄繼承魯迅早期在“文化偏執論”“人之歷史”那個時期對于人類的文明、古典學的關注。魯迅沒有精力去做它,徐梵澄完成了魯迅的未竟之業。他后來去德國海德堡大學,又去了印度,他翻譯印度的古代文獻《薄伽梵歌》《五十奧義書》,又搞《老子臆解》等等這樣的研究。他其實把五四那代人沒有展開的學術、魯迅那代人提出來的思路給放大,落到實處。所以他筆下魯迅那種智者和學者的風采進入筆端。
蕭紅繼承了魯迅文學創作,特別是小說散文寫作里面那種質感,原初的帶有元氣的、本真的生命體驗,這是蕭紅銜接魯迅的傳統。當然她在跟聶紺弩聊天的時候,她認為跟魯迅有距離,她對自己缺點的認識非常準確。蕭紅繼承魯迅這一面,聶紺弩繼承魯迅的雜文思想,他對文明和社會的批評。所以魯迅同時代人或者魯迅的學生,他們都是在某一個方面繼承魯迅的傳統,到現在沒有一個人整體上能夠表現出魯迅那樣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但是在魯迅的學生里邊,蕭紅給我們帶來的話題實在是太豐富了。民國期間像張愛玲和丁玲這樣的作家,她們的作品在今天也是被人不斷閱讀,尤其是張愛玲。丁玲和蕭紅都推崇魯迅,但丁玲的身上,在季紅真的筆下你感覺到,雖然寫得不多,但她是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特別是左翼理論的糾纏、政黨文化意識形態的糾葛。但是蕭紅沒有,蕭紅是左翼,但是她沒有政黨意識形態的強烈的糾葛。所以她的左翼,我個人認為是一種草根左翼,跟魯迅一樣。魯迅接受的是早期普列漢諾夫、盧那察爾斯基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是斯大林主義出現之前的。
所以左翼作家里面,魯迅和周揚的左翼思想根本上是不同的,蕭紅繼承了魯迅這一點,所以她很率真,沒有被外在的理念所束縛。在抗戰時期很多作家寫不出作品來,一旦寫出來也都是口號、觀念化的載體,但是蕭紅的作品,她是一個天籟,她植根在東北的黑土地里,而她又跟中國的國難、中國的現代史很深刻地糾葛在一起。這就超越了左翼,她是左翼文化背景里的,但是又有超越性。蕭紅自身超越時代性的這一面,季紅真老師在這本書里表現得也是非常準確,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現代文學發展歷史里面,蕭紅的存在的確是一個奇跡。她早期沒有受過那種嚴格的現代教育,可是她銜接了中國古代文學非常好的傳統,她以自己敏感的生命捕捉力和她的審美經驗,捕捉到存在的隱秘。其實她表現的是一個被囚禁在現代生活困境里的人如何反抗這種絕望,反抗這種奴役的生活,而且她呈現出個體的生命與命運之間的復雜關系。所以她這個命運超過了意識形態的范圍,更有深廣的延伸性在里面。這是蕭紅今天被我們不斷言說、不斷被敘述的很重要的原因。
不光在左翼文學當中獨特
她在現代文學當中也是一個唯一
楊聯芬(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現代女性與性別文化研究專家):蕭紅的成名確實是借助了左翼文學的背景,但是蕭紅的創作在左翼文學當中確實是太獨特了。她不光在左翼文學當中獨特,她在現代文學當中也是一個唯一。
季紅真老師這本書里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揭示了蕭紅后期創作的細節和過程。《馬伯樂》是蕭紅在重慶開始動筆寫的,在香港完成。這個長篇小說沒寫完,但是你翻開第一句話就很蕭紅——“馬伯樂在戰前就很膽小”,非常口語化。蕭紅的文字就是娓娓道來,她非常凝練和詩化,但是這個凝練和詩化不是刻意的,而是從心里流出來的。從《馬伯樂》的創作可以看到,她寫戰爭、寫難民的逃難、寫文人的南下等等,其實寫出了那個時期最真實的一種日常景象,這跟當時左翼要求寫出戰斗、斗爭性、階級性,要提升民族的戰斗精神,不吻合。因為她沒有刻意讓文學作為一種觀念的傳聲筒,這倒成全了她文學的傳世性。
之前我的研究,說起來非常慚愧,是根據八十年代葛浩文(另一蕭紅傳記作者)他們,以及聶紺弩《在西安》等等那一類文學傳記性文字來建構我心目中的蕭紅,因此對蕭紅書寫的時候有很多偏頗,甚至是錯誤。比如蕭紅的第一次婚姻,她跟汪恩甲的關系。我們過去把這兩個人都當做成年人看待,覺得汪恩甲非常惡少,把蕭紅引誘到賓館同居幾個月以后又拋棄她跑掉。
季老師把這個歷史細節還原出來,實際上他們兩個,十幾、二十歲,都是青春期的少年,又有叛逆性,同時經濟又不獨立,還有依賴性。在這樣的關系當中兩個人都會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這一點我倒是覺得《黃金時代》電影對這個關系的還原還是比較真實的。汪恩甲也是一個小男孩,他不是有意地拋棄。過去我們因為蕭紅已經成為經典性作家,我們從成熟的蕭紅的形象和地位去理解她的歷史,因而把她看作是成年人,把跟她有關系的這些男性也看作是很理性的成年人。這樣的一種眼光去看,當然有些判斷就會比較苛刻,也不太符合歷史的真實。
還有后期端木蕻良跟蕭紅的關系。過去我們讀到的對蕭紅的回憶或者傳記性書寫,大多數是出自左翼文學作家群的。他們有一個共性,就是都對端木蕻良有一種偏見,包括聶紺弩先生。聶紺弩先生是很令人尊敬的人,但是他的那篇《在西安》,雖然委婉,但還是很明確地暗示端木蕻良是一個比較怯懦而又很自私的小人形象。從蕭軍嘴里說出的端木蕻良更是這樣。
蕭紅是有童年創傷的
這一點跟張愛玲很相似
楊聯芬:當然也有蕭紅的責任。這一點也是我特別敬佩季老師的地方,蕭紅自身的責任在哪里,她也把它寫出來。蕭紅童年喪母,由于淘氣,經常為大人所不喜,她是有童年創傷的,這一點跟張愛玲很相似。她從少年開始叛逆逃跑,又被抓。經歷這樣一些痛苦之后,她有比較嚴重的心理問題,焦慮也好,抑郁也好,或者說有點神經質。不止一個作家回憶蕭紅的時候,包括丁玲也說過她神經質的笑聲等等。這些方面季老師并沒有為尊者諱,而是客觀地展現出來。
蕭紅老是懷疑端木蕻良自私、會拋棄她,尤其在香港她病了以后。那時候香港淪陷,端木蕻良出去要找機票,又要找醫院,又要找錢。出去半天不回來,甚至幾天不回來,甚至有一次沒有說他到底回不回來就跑掉了,把蕭紅交給駱賓基照看。這中間到底發生什么,其實我們可以用常人的經驗去推測和判斷。端木蕻良又不是圣人,甚至他是一個少爺,又沒有結過婚,蕭紅比他還大。蕭紅在之前不止一個場合說過“要是蕭軍在的話,蕭軍肯定不會拋棄我。如果我跟蕭軍說我需要他,蕭軍一定會回來”,像這些話對端木蕻良來講會是什么樣的感受。端木蕻良完全可以負氣出走幾天,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過去把這一切行為都歸咎為端木蕻良的自私狹隘。
季老師這本傳記非常好地還原一些蕭紅生病住院期間的細節——端木蕻良一回來,蕭紅剛剛對他有所腹誹,甚至跟駱賓基這樣一個外人講很多不太得當的話,但端木蕻良回來以后就去給她倒小便、吸痰,完全是很盡責的一個人。
2005年曹革成(端木蕻良的侄子)出版了《我的嬸嬸蕭紅》,季老師這本書沒有排斥這樣的親屬回憶。有時候親屬的回憶,我們會覺得很不可靠,尤其端木蕻良在文壇上被大家貶斥的情況下,他們作為一種辯護姿態的敘述很可能引起我們懷疑的。但是季老師這本傳記讓我們感到可信在于,她并不單采信某一家某一種說法,而是把所有的,比如說到香港淪陷,端木蕻良離開蕭紅的這一段,以及端木蕻良和駱賓基、和蕭紅之間的糾葛,她把這一段還原得特別仔細,運用各方面的資料。其實這樣一種全面徹底的史料運用,綜合研究、綜合考量以后還原當時的歷史現場,讓我們看到曹革成以及端木蕻良的夫人鐘耀群,他們論述里頭的一些真實的事實,這樣還原出來以后人物也是真實的。
每個人都是有弱點的。我們過去傳統地從維護蕭紅的立場,來看待蕭紅生命中這兩三個男性的時候,我們無意中還是在犯一種錯誤——我們把人看作一種全人,“你是著名作家,你的道德也應該更好,你的考慮也應該更周全”,其實哪里是這樣。其實都是普通人。
作家永遠對著人類的愚昧
但憧憬的是光明和溫暖
袁權(蕭紅研究專家、自由撰稿人):我個人讀蕭紅的過程中,覺得她的好是說不上來的。她是無法歸類的,她不可替代,也不能重復。她的文字自帶光芒,你聽上去很幼稚,但是又特別傳神。她的絕大多數散文都可以作為她的自敘傳來認知。但是她的小說不是這樣的,她的小說有非常明顯的民間色彩、草根,非常的悲憫。你看她的小說,看著看著就會很沉重——所有人都是螻蟻一樣,很底層,有的人就是盜墓的,有的人就是聾子,有的人就是盲人,戰爭年代有的孩子去當兵,一個母親瘋了。都是很小、很卑微的人,但是在蕭紅筆下,因為她的心血在里面,她的愛和同情在里面,所以這些東西特別能打動我們,特別能讓你覺得共情。
關注蕭紅,很多人是從她的生活、從她的八卦、婚戀、花邊,好多無稽之談拿來當為信史。其實,這些都應該忽略。我們今天知道這個人,是她留下很好的文本,留給我們現代文學史上非常經典的一些文字,包括《生死場》《呼蘭河傳》《回憶魯迅先生》《商市街》,還有經典小說《小城三月》等等。大家如果對蕭紅有興趣,請關注她的作品,去讀她的作品,順著季老師這本書當中提供的線索去解讀、詮釋,用你自己的眼睛、用你的心去讀。
郭娟(新文學史料主編、編審、專欄作家):據學者統計,中國現代作家傳記中魯迅傳記是最多的,其次是丁玲,然后是蕭紅。我的記憶中,七十年代末剛剛粉碎“四人幫”之后,最早紅的作家就是二蕭(當然除了魯迅)。當時關于蕭紅的一些史料在挖掘,比丁玲、胡風甚至林徽因、張愛玲這些人早了好長時間。這個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當然是吸引更多學者關注蕭紅,讓更多人做蕭紅的史料搜集、整理,因為當時跟蕭紅同時代的人還都健在,端木蕻良在,蕭軍也在,駱賓基也在,這些都是跟蕭紅有親密接觸的人。
我1991年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編《新文學史料》,當時跟著我們的老主編牛漢先生去端木蕻良家約稿。那時候端木蕻良正在拼著老命寫他的《曹雪芹傳》,當時坐著輪椅。端木在季老師書中的形象,長發,特別講究穿著,經常穿個馬靴,非常瀟灑。他很吸引蕭紅,他也很有內秀,是清華大學的高材生。在蕭紅、蕭軍、端木蕻良三個人的關系當中,端木蕻良始終是被同時代那些左翼作家譴責的。但是端木面對這些譴責一聲不吭,每到蕭紅的忌日自己默默寫一首古體詩紀念蕭紅,他是這樣一個性格的人。
姚丹(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看到《蕭紅大傳》的時候,對“大傳”感到特別好奇。我覺得這個“大”可以有很多講究,我自己覺得是一個大女子寫另外一個大女子。我也不說是才女,就是大女子。我們一般意義上的理解都會把蕭紅當做一個弱女子,她的身世漂泊,她一直提到流離。但是從生命的力量以及她創造的能力來說,其實蕭紅是一個大的、強的。我覺得“大傳”有這個意思。就像聶紺弩先生說蕭紅是“大鵬金翅鳥,你一定要飛”。
對于大女子,季老師自己的概括可能是三個意義上的:第一是民族意識,民族戰爭中的女性;第二是蕭紅的階級意識;第三是說她的性別意識。我想在這三個意識當中,最強的是性別意識。蕭紅自己在胡風舉行的那個座談會上說“作家永遠是對著人類的愚昧”,我覺得這個可能是蕭紅真正的寫作動力——作家永遠對著人類的愚昧,但憧憬的是光明和溫暖。(整理/雨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