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軍在海昏侯墓槨室頂部。本組圖片由受訪者供圖
楊軍在海昏侯墓編鐘發掘現場。
楊軍在海昏侯墓車馬坑發掘現場。
我是第一個走進海昏侯墓的科研人員,我們作為發掘者,只是一場歷史大戲的拉幕人。里面有哪些演員?這個戲怎么演的?是考古真正面對的問題。
海昏侯墓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具體的人——“漢廢帝”劉賀。他是歷史上唯一一個同時擔任過王、皇帝、故王和列侯的人。他爺爺是漢武帝,奶奶是“傾國傾城”一詞的原型——李夫人,這身世是非常讓人羨慕的。劉賀19歲登上人生巔峰,被大將軍霍光扶上帝位,但只做了27天皇帝,就被褫奪帝位,成為故王,之后又被封為侯。根據《漢書》記載,他在當皇帝的27天里做了1127件荒唐事,我用手機算了一下,他不吃不睡,平均每小時要干40件壞事。
在考古發掘中,我們通過遺物和遺跡,看到了一個新的海昏侯劉賀。他藏書,尊儒,彈古琴,下圍棋。他喜歡吃著火鍋喝著酒,欣賞音樂。看似養尊處優,其實被貶后郁郁寡歡,年紀輕輕,身體還不好,不得不經常吃些中藥補品,34歲那年死在了夏秋季節,臨死前剛吃過香瓜,還沒有吐籽。
給劉賀“翻案”,不是海昏侯墓考古的目的。它最大的魅力在于,讓我們看到了如此真實的西漢文明。我們一直知道,西漢是一個多金的王朝,漢武帝動不動就用大量黃金賞賜霍去病等有功的大臣,但這是文字記載的,誰也沒見過。現在,海昏侯墓出土了478件黃金,總重量超過120公斤,刷新了中國漢墓考古中黃金出土的歷史紀錄。劉賀就像是一個西漢當年的博物館館長,幫助我們看到了一個“北有兵馬俑,南有海昏侯”的秦漢帝國。
打車花了270元抵達海昏侯墓
海昏侯墓被發現的那天,我剛出差回來,正在家里做飯。我們考古常年處于荒郊野外,早期連電話都沒有,就在農村里面,跟外界完全失去聯系,常年拋家不顧。我一回家,我兒子就說,一個農民來了。所以在家的時候,我就得多表現表現。
我剛把菜洗了,考古所原所長樊昌生的電話就來了,說有村民在南昌郊區墎墩山發現了被盜的古墓,讓我去看一下。我說:“領導,我也剛剛回來,正在給老婆孩子弄飯,是不是明天去?”樊所長跟我強調了一句,這個地方在新建縣的鐵河。
我就馬上反應過來了:鐵河有很多漢墓。我們認為,這一帶很可能是文獻記載的海昏侯昌邑王曾經待過的地方。我馬上放下東西就去打車,到達被盜現場,已經是晚上了。我一看出租車的計價器:270元,再一掏口袋,只有200元。當地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來接我,說楊老師你來得好,趕緊上去看。我說你先借70元給我,我把出租車司機送走了,我們再去看。
一到山上,看到高大的封土和被盜墓賊打出來的厚厚的三四十公分的槨木,我就判斷這是一個漢代高等級的貴族墓。第二天天亮,我要下盜洞去勘查,當地老百姓說有打井的繩子,讓我捆在身上爬下去。但繩子一捆,我就發現不行——太深了,14.8米,頭都是暈的。他們后來把打井的轆轤車拿過來,我就坐在那個吊籃里面慢慢地下去。
還沒下到一半,一股香味撲鼻而來。干考古的都知道,兩千多年前的墓葬一般是沒有異味的,只有明清時候晚近的墓葬才會有比較難聞的味道。所以我就覺得這個墓不一般。后來證實,這香味來自制作棺槨的松木、杉木、樟木、楠木,或許還有香爐中殘存的香料。
海昏侯聚落遺址的考古歷時5年多,到了2015年,進入關鍵階段,開始清理主槨室。當時我們一邊發掘,現場一邊進行電視直播。我兒子中午就在學校食堂的電視里看到了我,有同學就問他:“那個是你爸爸嗎?你們倆長得好像。”大概到那時候,我兒子才覺得這個父親還可以。
人在聚光燈底下,不是就一剎那的時間嗎,為了一剎那,要做多少年的積累。
拼一個陶罐,勝過玩幾十個游戲
考古這30多年,對我而言,一直像在做夢。
20世紀70年代,我上小學,那時候可看的書非常有限。我父母在景德鎮的政府機關工作,他們的資料室里有一些書,我就在那里看到了《考古》《考古學報》和《文物》——因為上面有很多文物的圖片,小孩最喜歡看的就是圖畫書。后來我才知道,《考古》《考古學報》和《文物》是“文革”后期最早復刊的一批雜志。
有次放學后,我隨媽媽去機關食堂吃午飯,看到在市政府大門口有一伙人在挖土,我就問:“他們在干什么?”媽媽告訴我,“那是在考古。”后來我才知道,當時挖土的那伙人就是著名的古陶瓷考古專家劉新園的團隊,他們在進行御窯廠的臨時性搶救考古發掘。現在,原來的市政府已搬遷,那里變成了景德鎮御窯廠國家考古遺址公園。
這兩件事只是構成了我對考古的最初印象,但不甚了解。沒想到1984年我考入四川大學,陰差陽錯,被錄取到了考古專業。大二那年,老師帶我們到四川廣漢三星堆實習,我才慢慢對考古有了感覺。別人都是在讀書,我們能在野外玩這些東西,像小朋友玩盲盒一樣,自己親手挖出一個罐子、一個陶片,樣式和花紋正好跟老師上課講的一樣,就覺得很有樂趣,可以猜想原來的事情是什么樣子。
每個考古工作者都能從枯燥的工作中找到自己的樂趣,這也是我為什么能沉下心來做這件事的原因。我不喜歡玩游戲,但是喜歡拼陶片,從這一堆里找出幾個,又從那堆里找出幾片,最后拼出一個完整的。有時候幾天都拼不出一個來,但有時候手順了,上午拼了一個商代的,下午又拼了一個西周的,根據地層去找它們的關系,很好玩。
有時候我也會想,考古為什么吸引人,怎么會這么有感覺?現在想想,還是在三星堆實習的感覺比較好。當時江西省文化廳和文物工作隊的領導去三星堆遺址參觀考察,還特意向我們學校的帶隊老師提出,希望我大學畢業后能回江西工作。可以說,我的考古夢從那時起就開始做了。畢業分配的時候,江西首先就要了我。那時候省級的考古隊很缺人,單位還給我們開了歡迎會,領導說:“好不容易要到大學生了!”
“淘汰者”也要有夢想、有準備
一個考古人在自己的一生中,能兩次獲得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和國家田野考古獎,目前在江西只有我一人,在全國也不多見。大家都認為我運氣好,畢竟許多考古人干了一輩子,都很難遇上一個這么重要的考古項目。就像我經常和年輕人說的,要有夢想,也要有準備。
參加工作后,有一件事讓我刻骨銘心。20世紀90年代初,所有考古工作者,哪怕是名校考古專業出身的,都要去參加國家文物局舉辦的考古領隊培訓班。考核通過以后,才能拿到領隊資格證,在日后的考古工作中帶領一支隊伍去進行考古發掘。許多領隊班的學員后來都成為國家和各省文物考古單位的組織者和領導者。
中國對田野考古的技術非常重視,水平也走在世界前沿。我們的考古發掘跟國外有一個不同,國外是以石頭建筑為主,比如龐貝古城,都是硬石頭的,它很容易發掘。中國是土木建筑,木頭爛了也是土,考古就是在跟土打交道,要區分土色、土質和疊壓、打破關系。再有名的考古學家來了,也是拿著鏟子一層一層地刮地皮。像我們發掘海昏侯的車馬坑,車輪早都沒有了,就是根據木頭腐爛的痕跡去清理出一個輪廓。因此,中國田野考古是精細化的。
在這個領隊培訓班里,每個學員從最基礎的田野考古發掘的理論、方法、技術學起,一直到文物的拼對、繪圖、資料整理等,全部自己動手,前半年田野發掘,后半年整理。因為采取末位淘汰制,每人又只能參加一次,因此每個學員都很吃苦,沒日沒夜地干。
我當時只有二十三四歲,由于多種原因,最后被淘汰掉了。當時在我心里,仿佛天塌下來了一樣。也許在外人看來,這算什么,大不了不干考古了,但是對有著執著考古信念和夢想的我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被淘汰掉的學員,許多后來都改行不再從事考古工作,也許我是被淘汰掉的學員里憑著堅持、繼續做著自己年輕時的考古夢的幾個人之一。
這得感謝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當時的領導,他們不斷地幫我呼吁,說這個孩子不錯,不僅是安慰我,也給了我機會,繼續讓我參加中美合作的萬年縣仙人洞——吊桶環遺址的發掘,還讓我主持了景德鎮湖田窯址的發掘。
我在困境中堅守了兩年,國家文物局重新對我進行考核,批準了我的考古領隊資格。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更加明確了自己的奮斗目標,希望自己主持的考古發掘項目有機會評獎。也就是有了這個小小的目標,讓我在后來的工作當中不敢懈怠。
新年愿望是快點拿出海昏侯墓考古報告
和我共過事的朋友知道,我在工作中的要求極其嚴格。
我們的大部分考古項目都是配合國家的基本建設進行的,比如修高鐵、高速公路、水庫等。許多項目發掘完,要讓位于國家建設,不會保留。或許有些朋友會認為,是不是我們的工作就可以粗糙一些?在我這里,答案是否定的,《田野考古操作規程》的要求一點也不能馬虎。
我經常跟年輕人說,任何一個遺址項目,不管能不能出東西,都把它當成一個好遺址來做,一步一步按規程做,肯定是會有收獲的。這在某種意義上也給了我們試錯的機會,可以讓我們積累經驗和教訓,以后碰上重要的考古發掘,才游刃有余。因為重要的考古發掘項目,不會給你任何試錯的機會的。
很多人認為,窯址發掘的過程通常比較粗糙,是劃不出地層關系的。我在做景德鎮湖田窯址發掘的時候,去看了北京大學的權奎山老師所做的豐城洪州窯發掘,對我影響很大。他的窯址劃了細致的地層,我后來按照他的方法去做,最后發現了五代至宋、元、明時期從創燒至衰落的瓷器生產過程,把湖田窯那一段的時空關系很好地展現出來,解決了許許多多的問題。現在,原址已經保護起來并對外開放,建了景德鎮民窯博物館。
2011年,我剛進入海昏侯墓這個項目的時候,因為“漢墓十室九空”,大家都說墓葬可能被盜了,沒有希望。但我和我的團隊沒有直奔主題——集中力量發掘主墓,而是先對被盜墓葬周圍方圓5平方公里的區域進行了全面、系統的考古調查。我們發現了紫金城城址、歷代海昏侯墓園、貴族和平民墓地為核心的海昏侯國一系列重要遺存,才把被盜墓葬與海昏侯國聯系起來。在考古發掘方法上,我們也就采用了聚落遺址的考古方法對墓葬進行發掘,最終呈現出這一個迄今為止中國發現的面積最大、保存最好、內涵最豐富的漢代列侯等級墓葬。
海昏侯墓中出土的比黃金更珍貴的文物,當屬5200多枚竹簡。但我們最早發現的竹簡,就是一團泥巴。考古隊員問我:“這堆泥巴是不是要清掉?”我一看,感覺和平常的泥巴不太相同,像夾雜著什么東西。我就說等專家組的專家來看了之后,認為可以清,我們再清。之后,湖北荊州漆木器保護專家吳順清來到了現場。他一看就看出了問題——這可不是泥巴,這是竹簡啊!
當時江西考古的歷史中從來沒出現過竹簡,這里地下水位偏低,竹簡很難保存。海昏侯墓是因為鄱陽湖地下水位上升,許多文物都泡在水里,才得以保存。如果我當時沒有堅持,大家可能就把這批竹簡作為淤泥清掉了,那豈不是清掉了海昏侯墓里面最重要的信息?后來考古隊員跟我說:“楊老師,如果當時清掉了,真要后悔莫及。”這件事我們現在想起來都后怕。
海昏侯墓的整個發掘過程,后來被專家評價為“代表了當今中國一流的考古水平、文物保護水平和展示水平”,幾乎囊括了包括全國十大考古發現獎、國家田野考古獎、世界考古論壇田野考古發現獎在內的所有考古大獎。
直到現在,我們還在做海昏侯墓的文物保護修復和實驗室考古工作。目前南昌漢代海昏侯國遺址博物館里展出的文物,大概只占出土文物的十分之一。我們需要更多時間,有一些依靠現在的技術修復不了的,可能也要等一等。所以我們說,海昏侯墓常看常新。
我離退休還有3年,現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把海昏侯墓的考古報告拿出來,這已經列入了國家的《大遺址保護利用“十四五”專項規劃》《“十四五”考古工作專項規劃》。我愛人經常說,我這個人特沒趣,說到新年愿望,我還是這一句話——希望快點把報告拿出來。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杜佳冰根據楊軍口述撰寫)
楊軍(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南昌西漢海昏侯墓考古發掘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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