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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窯詩文別解:“君生我未生”無關愛情,唐人無懼相忘江湖

發布時間:2024-01-12 16:51:26 | 來源:中國青年報 | 作者:杭侃 | 責任編輯:蘇向東

 

詩無達詁。

湖南長沙窯興起于唐安史之際,作為民窯罕見于文獻,在當時卻繁盛一時,印尼海域“黑石號”沉船上發現的5萬多件長沙窯的外銷瓷器,就是最好的證明。

唐代詩人李群玉(808-862)留下《石渚》(石渚即現在的長沙丁字鎮,是長沙窯燒制的核心區域)一詩,描寫長沙窯的繁榮景象:“古岸陶為器,高林盡一焚。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迥野煤飛亂,遙空爆響聞。地形穿鑿勢,恐到祝融墳。”

周世榮在《長沙窯彩瓷》說:“長沙窯以燒彩瓷為主,同時也兼燒青瓷和少量的白瓷。但青瓷比不上越窯青瓷之堅細,而白瓷也敵不過邢窯白瓷之雪白。長沙窯瓷器不以胎質取勝,也不以追求如霜似雪的釉質取勝,而是以彩色燦爛,繁花似錦的釉下彩繪裝飾取勝。”

在釉下彩(現在也有不少學者認為是釉上彩)裝飾當中,有一首寫于壺上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頗為引人注目,通常將此詩解釋為一首情詩,充滿哀婉與惆悵。

長沙窯瓷器器身上的唐詩有一百多首,其中僅十首見于《全唐詩》,一般認為這些詩歌出自底層文人或者工匠之手,通俗易懂,如:“男兒大丈夫,何用本鄉居。明月家家有,黃金何處無。”“一日三場戰,曾無賞罰為。將軍馬上坐,將士雪中眠。”“寒食元無火,青松自有煙。鳥啼新上柳,人拜古墳前。”

上述幾首詩歌的解釋并無歧義,但對于一些所謂的閨情詩,筆者根據長沙窯的產品特點,認為這些詩歌是唐代風潮的體現,面向的是流通的市場,如“君生我未生”一詩,表現的并非男女之間的私情,更可能是少長相惜的友情。

同樣內容的詩歌并非只發現一件。除詩文完整者外,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的《焰紅石渚——長沙銅官窯遺址2016年度考古發掘出土瓷器》一書中還報道過“君恨”“我恨”的殘片,說明相同內容的題詩壺有多件,這種現象其實已經能夠說明它的市場屬性。長沙窯出土的盞子上有“湖南道草市石渚盂子”,很好地說明了長沙窯產品是面向市場的民窯(在草市流通)。

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第263號墓出土了一卷唐代文書,是一名叫卜天壽的孩子繕寫的《論語·鄭氏注》。有趣的是,這名12歲的學生在寫完規定的功課之后,還在卷末用稚拙的文字寫下了一首打油詩:“寫書今日了,先生莫咸池(嫌遲)。明朝是賈(假)日,早放學生歸。”

卜天壽隨手寫下的文字透露出唐代西域孩童的教育細節,反映了中原文化在西域地區得到廣泛傳播。如果我們檢閱長沙窯的題詩,會發現有一首與卜天壽的打油詩詩意相同的詩:“竹林青郁郁,鴻雁北向飛。今日是假日,早放學郎歸。”

“早放學生歸”的心理,真是古今一體,中外咸同。作為一種“共情”,很適合作為面向市場的商品。

趙文潤在《隋唐文化史》里認為,唐代的鄉村學校主要靠束脩和個人資助,所以受政局變化的影響不大,即使安史之亂以后,也沒能摧毀鄉學系統。這些論述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遠隔萬里的新疆吐魯番和湖南長沙窯會出現內容相近的題詩,這些相似性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唐詩在當時的寫法。

空海在《文鏡秘府論·南卷》里說:“凡作詩之人,皆自抄古今詩語精妙之處,名為隨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興若不來,即須看隨身卷子,以發興也。”這說明大多數的唐詩其實從題材到意蘊都是類型化的寫作。因此,西川在《唐詩的讀法》中說,“縱觀《全唐詩》,其中百分之七十的詩都是應酬之作”。號稱“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張若虛,見于《全唐詩》的作品還有一首名為《代答閨夢還》,看完簡直像另一個人所作。

理解了長沙窯是面向市場流通的商品,長沙窯上的一些所謂閨情詩就有別解。比如,“君弄從君弄,擬弄恐君嗔。空房閑日久,政要解愁人。”“夜淺何須喚,房門先自開。知他人睡著,奴自禁聲來。”“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弄春聲。”……

以上所述均非私情。這類艷情詩寫的是冶游的放縱,這類商品所使用的場合,也是公共場所而非私宅。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敘錄》中說“唐末中原鼎沸,生靈涂炭,而詞曲一科,反成熟于此時期。蓋當時人民顛沛流離者多,益以寄其愁苦生活于文酒花妓,《花間》《尊前》,已擷其菁英,惜乎此外則擯而不錄也。”

那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該做何解呢?

郭預蘅《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編隋唐五代卷》中說,唐人閱歷豐富,“與局束于半壁江山的南北朝文人相比,唐朝文人由于國家的統一強盛,所以氣度恢弘,閱歷豐富,他們大多注重事功”。所以,別離就成為唐人的常態,他們抒寫別情鄉戀,多悲歡離合的人生感慨,不作凄切纏綿的兒女之姿。

比如,“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王維《送別》);再比如,“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岑參《磧中作》)。

唐人的分別實在是太尋常了,“君生我未生”的故事也俯拾皆是。李群玉曾經得到宰相裴休(791-864)的薦舉,兩人相差17歲;天寶三載(744),李白被賜金放還,先后在洛陽、兗州等地與杜甫游,前后兩年的時間里“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兩人相差11歲。

而寫出“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賀知章與李白等合謂“飲中八仙”,李白不止一次為賀知章寫詩,如《送賀賓客歸越》,“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兩人相差41歲。

朋友之間太需要友情的慰藉,他們相逢于道中,相別于驛站,相交于冬雪,相忘于江湖。

(作者杭侃 系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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