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許多花成為時代精神文化的象征,魏晉時期人們對木槿花的描寫很多,目前學界對其中意義關注不夠。木槿是原產于我國中部地區(qū)的一種落葉灌木,花朵碩大,花冠鐘狀,有單瓣、復瓣、重瓣多種,顏色艷麗多樣,有淡粉、淡紫、純白、紫紅等,樹冠分支較多,綻放時一樹繁花,十分美麗,是我國夏秋之交的重要觀花樹種。魏晉時期傳世詠花文賦共有137篇,涉及具體花卉30種,吟詠木槿花的專題詩文就有12篇,將近十分之一。筆者認為,離亂時代敏感細膩的魏晉文人對木槿的重視體現(xiàn)了當時人悲天憫人、向死而生的生命意識,木槿是體現(xiàn)魏晉時代精神的花卉,可以與唐人推重的牡丹、宋人偏愛的梅花相提并論。木槿花何以在魏晉時期特別為人關注、書寫特別多,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木槿花別稱頗多,須要我們辨別。現(xiàn)存典籍中有舜、櫬、椴、赤槿、日及、日夕、朝華、朝菌、王蒸、朝生暮落花、無窮花等。先秦時期的《詩經(jīng)》稱其為“舜”,《周南·有女同車》中“顏如舜華”的“舜華”就是木槿花。(《毛傳》注:“舜,木槿也。”)三國陸璣在《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中說:“舜,一名木槿,一名櫬,一名椴。”《爾雅·釋草》釋名:“椵,木槿;櫬,木槿。”晉郭璞作注說:“別二名也。似李樹,華朝生夕隕,可食。或呼日及,亦曰王蒸。”晉人甚至認為《莊子》中描述的生命短暫的朝菌就是木槿,“司馬云:‘大芝也。天陰坐糞上,見日則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終始也。’支遁云:‘一名舜英,朝生暮落。’潘尼云:‘木槿也’。”(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二十六)經(jīng)晉代司馬彪、支遁、潘尼等人解釋后,莊子用來比喻大小之辨、說明“小知不及大知”的“朝菌”,被誤讀為朝生暮死的木槿。這些別名集中表現(xiàn)人們對木槿花特點的認識:朝開暮落、不及一日、無窮無盡。
與《詩經(jīng)》中將木槿花比做女子的容顏不同,魏晉文人詩文中多將木槿花與生命之迅忽聯(lián)結在一起。此前木槿在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主要是因為花朵艷麗,如“仲夏之月,木槿榮”(《禮記·月令》)。阮籍是最早從木槿花書寫生命之思并將其詩化者。如“自然有成理,生死道無常……不見日夕華,翩翩飛路旁。”(《詠懷·其五十三》)“木槿榮丘墓,煌煌有光色。白日頹林中,翩翩零路側。”(《詠懷·其七十一》)“墓前熒熒者,木槿耀朱華。榮好未終朝,連飚隕其葩。”(《詠懷·其八十二》)在這三首詩中,阮籍將木槿花與生死、丘墓聯(lián)系起來。描寫木槿花開在丘墓上的景象,反映豁達清醒的生命意識。晉郭璞用“蕣榮不終朝,蜉蝣豈見夕”(《游仙詩十九首·其七》)則表達生命的短暫。此時期專題描寫木槿的賦很多,如傅玄、盧諶、夏侯湛有《朝華賦》,潘岳、潘尼有《朝菌賦》,傅咸、蘇彥有《舜華賦》,成公綏有《日及賦》,羊徽有《木槿賦》等,與詩歌中表達的意義基本相同。晉陸機《嘆逝賦》則借木槿盛衰變換表達人生的惆悵與感傷:“譬日及之在條,恒雖盡而弗悟。雖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傷。亮造化之若茲,吾安取夫久長。”
魏晉文人在書寫木槿花時,多采取強烈的對比、象征手段,用以營造生命境界,表現(xiàn)濃郁的生命意識。人們常把木槿花開時的絢爛與花開時間的短暫對比起來,愈加讓人感到生命的倏忽易逝。如“草木春榮秋悴,此花朝生暮落”(晉嵇含《朝生暮落樹賦序》),“其為花也,色甚鮮麗,迎晨而榮,日中則衰,至夕而零(晉蘇彥《舜華詩序》)”,“咨神樹之修異,實積陽之純精……灼煌煌以煒煒,獨崇朝而達暮”(晉夏侯湛《朝華賦》),“覽庭隅之嘉木,莫朝華之可玩。俯浸潤于泉壤,仰晞影于云漢”(晉盧諶《朝華賦》),都是細致描摹木槿花早上花開時像星辰一樣光彩奪目,傍晚則凋落謝幕。人們還將木槿一朵花的朝開暮落與整棵樹的次第花開對比,表現(xiàn)木槿的生生不息、充滿活力。如“有木槿之初榮,藻眾林而間色。在青春而資氣,逮中夏以呈飾”(晉羊徽《木槿賦》),“皎日升而朝華,玄景逝而夕零。逮明晨而繁沸,若靜夜之眾星”(晉夏侯湛《朝華賦》)。晉傅咸在《舜華賦》中“佳其日新之美”,每天都有新花綻放,稱贊木槿生機勃勃、美艷動人:“紅葩紫蒂,翠葉素莖。含暉吐曜,爛若列星。朝陽照灼以舒暉,逸藻采粲而光明。”晉潘尼也在《朝菌賦序》中夸贊木槿頑強的生命力:“向晨而結,逮明而布,見陽而盛。”因為木槿花盡管早上綻放、夜晚凋零,但花朵一朵接一朵持續(xù)綻放,花期能從6月延續(xù)到9月,給人的感覺無窮無盡,所以也叫無窮花。盡管單個個體會消逝,整株樹卻永遠朝氣蓬勃,象征著生命的頑強與永恒,這點正與我們人類代謝相似。
魏晉文人之所以將木槿花作為“生命之花”或“時代之花”,最主要的緣由是,此花的朝開而暮落,與魏晉人在亂世中感受到的那種人生短暫感深深契合。魏晉文人感時傷逝、悲天憫人的情緒具有時代性,他們在亂世中將目光投向自然與內心,俯仰之間體察萬物,發(fā)現(xiàn)更多新的審美對象,并將這種情懷投射到觸目所及的自然生命中。其時審美自覺、文學自覺,花成為人們重要的情感寄托,人們在賞花中感物傷懷、忘憂遺世,表達對生命的思考。這種思考在對其他花的書寫中也有,如當時人們發(fā)現(xiàn)菊花在秋天“紛然獨榮”(曹丕《九日與鐘繇書》),與其他花相比超凡脫俗。陶淵明三首詩中寫到菊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飲酒·其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等,發(fā)現(xiàn)菊花迥異眾花,為后世菊花成為“花中隱士”奠定了基調,但就生命意識而言,仍然是在木槿花書寫中體現(xiàn)得最為強烈。人們嘆其榮不終日,把面對人生的絢爛與凋零產生的樂生、哀死、苦短之情,投射在朝開暮落的木槿花上,感嘆人的生命只是短短一瞬間。歷史上的張華、阮籍、嵇康、潘尼等人都在文學作品中流露了這種思想。
木槿花被魏晉人當作“時代之花”還具有極強的哲學意味,是生命意識覺醒的體現(xiàn)。中華民族很早就在對自然的觀察體悟中感嘆時光飛逝、歲月不居。中國哲學就是生命的學問,牟宗三先生稱“它是以生命為它的對象,主要用心在于如何來調節(jié)我們的生命,來運轉我們的生命、安頓我們的生命”。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的大動蕩時代,戰(zhàn)爭此起彼伏、社會矛盾十分尖銳,人們較以往其他時期更多經(jīng)歷歲月煎熬、生離死別,進而思索人生的意義、價值等諸多生命問題,加之佛教與玄學思想的流行,他們將這種思考與感悟投射于花中,借花來書寫人生苦短,表現(xiàn)人生理想,反映現(xiàn)實生活,表達強烈的生命意識。人們關注到木槿花的特性,提煉到其中的“神”。生命意識的本質是對時間的嘆逝,時間是人類發(fā)展的空間。人們從自然界的花草樹木感悟到生命的規(guī)律,從它們遭受風霜雨雪、榮枯變化中遠望到自己生命的歸宿。中華民族很早就以農業(yè)立足,對自然萬物特別是植物的觀察特別仔細。人們自然產生《增廣賢文》中“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來如風雨,去似微塵”的感慨。陸機“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的描述正是中國古代文人對自然與人生聯(lián)系的精辟概括和智慧總結。魏晉時期特殊的時代風云讓文人深刻感受到生命之短暫、渺小、脆弱和無常,這種感觸被木槿花所誘發(fā),人們在木槿花下,看一朵朵花朝開暮落,感嘆生命榮枯、造化弄人,體味一花一世界,花中藏日月,葉里有乾坤。正如葉嘉瑩先生所分析的:“人之生死,事之成敗,物之盛衰,都可以納入‘花’這一個短小的縮寫之中。”人們對花的審美不斷增強,從花中看到人生,抒發(fā)對社會對人生的看法,正是以小見大、以形寫神的生動體現(xiàn)。中國古代的生命意識早在先秦時期就已萌芽,老子的天地之道、孔子的川上之嘆、莊子的大椿蟪蛄之喻,都是對生命問題的思考。魏晉人生逢亂世、朝不保夕的命運促使他們比其他時代人更關注生命。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在《不朽的兆象》中說:“一朵最微小的花對于我,能激起非淚水所能表現(xiàn)的深思。”魏晉文人面對木槿花體察出強烈的生命意識,木槿花遂成為魏晉的“時代之花”。
(作者:蘇愛風,系南京師范大學詞學研究中心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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