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語言學者 徐默凡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近來,不少簡單粗暴型的網(wǎng)絡流行語不斷沖擊著我們的視野,一點點小成果就是“yyds(永遠滴神)”,一點點小激動就是“awsl(啊我死了)”,一遇到困難就是“大無語”,稍有點起色又“殺瘋了”,不管是贊嘆還是嘲諷說一句“絕絕子”總沒錯……至于“笑死”“美爆”“丑哭”之類更是天天見面,不絕于耳。
其實,這一類流行語并不是新興的語言現(xiàn)象,在歷年網(wǎng)絡流行語中經(jīng)??梢钥吹剿鼈兊纳碛?,如“我太難了”“奧利給”“洪荒之力”等等,只不過以前是暗潮涌動,今天變成洶涌澎湃了。
這樣的流行語背后有什么共性?它們?yōu)槭裁磿蔀橐还刹豢勺钃醯恼Z言潮流?它們會怎樣影響漢語表達?
語不驚人死不休泛濫開來,它已沒有太多表達價值
上述流行語的語義共性都是極度夸張,語不驚人死不休,靠極致性表達實現(xiàn)大眾廣泛傳播的效應。其實,日常語言中的高程度表達也很常見,漢語中的相關詞語就有“很”“非常”“特別”“極其”“厲害”等,但是網(wǎng)絡語言呈現(xiàn)出兩個鮮明的特點:一是極致表達大量涌現(xiàn),帶有濃烈的夸張色彩;二是隨意使用最高級,導致語義貶值嚴重。
在人類社會中,“死亡”是人人懼怕的事情,死亡禁忌使人不愿意輕易提起和“死”有關的事情。因此,在日常語言中一旦要用“死”“要命”來形容,就一定是很少發(fā)生的極端事件,而且往往帶有負面色彩,比如“累死”“忙死”“窮得要命”“疼得要命”等等。但在網(wǎng)絡流行語里,“生死”不再“攸關”,人們動輒“尋死覓活”,可以“哭死”“笑死”,可以“美死”“丑死”,“awsl(啊我死了)”更是可以掛在嘴邊,一天下來不知道要“死去活來”多少次。
在物理世界中,“爆炸”伴隨著聲、光、能量的瞬間爆發(fā),極具感官沖擊力。因此,“爆”“裂”“炸”“毀”等語素也發(fā)展出大量夸張用法,成為網(wǎng)絡極致表達的寵兒?!斑@個研究讓全世界都炸了”“震驚!這樣的言論毀三觀”,聳人聽聞的公眾號標題隨處可見。“我裂開了”“原地爆炸”“演技炸裂”“口碑爆棚”等也是掛在嘴邊,談笑間一片“硝煙彌漫”“戰(zhàn)火紛飛”。
在神話世界里,神仙代表了塵世無法企及的無上神通,但在網(wǎng)絡語言中也被網(wǎng)民們拖下凡塵,用來表達極致的程度。學校里有“學霸”“學神”,演藝圈有“男神”“女神”“小仙女”,報道里有“神展開”,新聞里有“神轉(zhuǎn)折”……當然,神通不滅,他們都是“yyds(永遠滴神)”。
這些極致表達和傳統(tǒng)的程度副詞相比,因為其生動形象的隱喻屬性,無疑具有更大的新鮮感和更大的沖擊力,但是也帶來了語詞世界的“通貨膨脹”。經(jīng)濟領域里,不斷發(fā)行大額貨幣會導致物價飛漲,貨幣越來越不值錢。語言世界中,極致表達大量涌現(xiàn),不區(qū)分實際情況到處濫用,就會導致“語義貶值”——語詞失去自己的確定內(nèi)涵,甚至變成一個純語氣成分。
我們來考察一下yyds(永遠滴神)的演變過程。yyds最早出現(xiàn)在電競?cè)?,被游戲主播用來贊揚電競選手出神入化的游戲操作。后來擴展到飯圈,被粉絲用來稱贊愛豆(偶像)的杰出表現(xiàn)。在出圈以后,yyds的應用場景不斷擴大,不僅可以用來贊美人物,也可以用來贊美國家、機構(gòu)、組織,進而擴展到事件、事理、事物等,一切皆可成神。與應用域不斷擴大對應的就是“封神”的門檻不斷降低,只要略有優(yōu)點,都可以yyds,比如“初三14班yyds!”“鹽水棒冰yyds!”“《黑貓警長》yyds!”……到了這一步,yyds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口水詞,主要用于宣泄情緒,沒有太多的表達價值了。
極致表達是增強網(wǎng)絡情感交流的重要補償手段
網(wǎng)絡交際中的極致表達形成勢不可擋的流行趨勢,主要根源在于語言使用和傳播方式的巨大變化。
網(wǎng)絡傳播媒介的迅猛發(fā)展,極大地拓展了人們的社交范圍。網(wǎng)絡社交成熟之前,我們的口語交際對象只是數(shù)量有限的親朋好友,書面語交流主要是對紙質(zhì)媒體上規(guī)范表達的單向接收,特定語言單位的使用頻率、傳播速度都十分有限。一個語言表達要想成為社會流行語,往往要經(jīng)過長期的口耳相傳、媒體發(fā)酵,然后才能脫穎而出。但是通過大浪淘沙,傳統(tǒng)時代留下的流行語往往文質(zhì)兼美,會流傳久遠甚至進入詞典,成為現(xiàn)代漢語的有機組成部分。而到了網(wǎng)絡時代,每個人都有成百上千的社交好友,每個人都在微信、微博、QQ等社交軟件上“激揚文字,揮斥方遒”,一個新鮮的用法通過幾何級數(shù)的病毒式“傳染”,在短短一兩天內(nèi)就可以風靡全國。按照語用規(guī)律,一個語言形式使用頻率越高,適用的場域就會越廣,但是語義泛化、語義貶值也就會越嚴重,新鮮感很快就會過去,無數(shù)的極致表達“你方唱罷我登場”,但只能“各領風騷三五天”了。由于變換快速,升級換代頻繁,就給我們留下了極致表達洶涌澎湃、勢不可擋的印象。
網(wǎng)絡交際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傳播特點——交際雙方不在同一空間,不能交流現(xiàn)場信息。這就導致表情、手勢、體態(tài)、語調(diào)等語言外因素不能被覺知,而這些因素主要是用來進行情感交流的。交際活動的主要目的是“表情達意”,網(wǎng)絡交際能“達意”,但“表情”有很大的欠缺。為了彌補這一缺憾,網(wǎng)絡語言發(fā)展出了很多特有的傳遞情感的手段,比如五花八門的表情包,比如“哈哈”“呵呵”“嗚嗚”等擬聲詞語的活用。只要細加體察,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極致表達也是增強網(wǎng)絡情感交流的重要補償手段。極致性詞語除了具有程度義以外,更多是在表達情緒,“神”“哭”“死”“瘋”“爆”這些語素都富有形象色彩和情感色彩。說一個人是“女神”不僅是夸她能力出眾,更多是在表達敬仰的情感;說自己“笑死”,主要不是說事情好笑,而是在渲染自己的強烈情緒。因為這些情緒不能借助現(xiàn)場因素有效表達,所以只能通過夸張的語義來曲折傳遞了。
失去表達豐富性的同時,也就失去了表達的精確性
極致詞語的泛濫使用,固然是網(wǎng)絡傳播的特點應運而生的,但顯然會對我們的語言表達產(chǎn)生一系列影響。
首先,不管什么情況都是最高程度,也就失去程度表達的價值。世界是豐富多彩的,事件是紛紜復雜的,人物是性格迥異的,事物是千姿百態(tài)的,如果都用一句“奧利給”或者“yyds”來一以蔽之,在失去表達豐富性的同時,也就失去了表達的精確性。這就像通貨膨脹到最后,任何小面值的貨幣都會變成廢紙退出流通,而大面值的貨幣也不再具有客觀衡量商品價值的功能,最終導致整個經(jīng)濟體系的崩潰。
其次,大量極致詞語不僅語義泛化缺少明確的語義特征,而且在語形上也往往“粗制濫造”,沒有語言美感和語言智慧。yyds、awsl只是拼音縮寫,“奪筍”“碉堡”是沒有營養(yǎng)的諧音梗,“笑死了”“美哭了”“殺瘋了”“我太難了”更是簡單的口水話。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番熱鬧之后,留下的可能只是滿地垃圾。
更值得警惕的是,濫用極致詞語會對我們的思維活動產(chǎn)生深遠影響。語言不僅是交際的工具,還是思維的工具。語言不僅是思維的工具,還會對思維過程產(chǎn)生極大的反作用。這種反作用不易察覺,卻是潛移默化的,不經(jīng)意間就會塑造一代人的思維品質(zhì)。
濫用極致詞語會誘導簡單化的思維方式。我們觀察對象、思考問題依靠的語言,語言簡單粗暴,思維也就簡單粗暴,如果下意識之間躍出腦海的都是極致性詞語,就會使我們不再去辨析對象之間的精細差別,不再去體會事物之間的復雜關系,語言把簡單的表達模式強加給我們,我們不知不覺就成了語言的奴隸。我們不再精益求精,不去追求爐火純青、游刃有余、登峰造極、出神入化的各種境界,因為“yyds”已經(jīng)包攬一切。
濫用極致詞語還會導致思維活動的情緒化傾向。重要的似乎不再是事物的本質(zhì)特征,而是主觀情緒的宣泄,長此以往難免使人的情緒表達重于事實表達,甚至忽視事實,把本能的情緒反應凌駕于縝密的理性思維之上。
咬文嚼字,咬嚼的是生活的滋味,咬嚼的是思維的品質(zhì)。讓我們在流行語脫口而出之前,停下來慢慢想一想,是否還有更貼切、更精致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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